“请问您是……格兰特先生?”
“是的。”
“那没错啦。您的信,请收好。”
奥利弗从笑盈盈的前台小姐手中接过信封,把它塞进大衣内侧最深的口袋里。步出邮局前,他没有忘记对她点头致谢。
三轮摩托就停在不远处,接下来他要去集市上买些木柴。灯塔最近要添置大量柴火,因为之前储备的木头已经受潮不能用了。
四月的天,如诗般多情。阳光明媚,风也多了些阴柔,像小姑娘一样娇羞起来。奥利弗的脑中浮现出一群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嬉戏的画面。
假如,我们的孩子出生了的话,是不是也会笑得那么好看呢?
正行间,奥利弗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稚嫩的童声:
“爸爸!”
脚步停下,他的心脏不知为何在扑通乱窜。奥利弗转过身去。
“我要的玩具呢?”
“别闹,你爸爸这才刚下班。”
“没关系,亲爱的。玩具就在爸爸包里呢,乖,等咱们一到家就拿出来给你。”
“爸爸最好了!”
儿子被父亲抱起,在父亲的胡渣上亲了一口,旁边的母亲温柔地笑着。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在他面前经过。
奥利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身继续走着。风夹着未泯的寒意,溜进他的大衣。
多情却被无情恼。
他摸向大衣最上面的那颗扣子,却发现那双在此时颤抖的笨拙的手指,怎么也没办法把扣子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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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月,奥利弗睡得很不踏实。他总是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那天夜里自己被冰冷的海水包围,他无助地伸出双手,却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天使来拯救他。然后他死了,孤独地沉入大海。
最恐怖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对于死亡颠狂的臆想。
奥利弗把柴火等东西搬进灯塔,登上二楼。手里握着烟盒,他敲了敲亨特的房门。依然没有人。正要开门,他想起亨特的警告,伸向门把的手定格在半空中。
一个箱子而已,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思来想去,奥利弗的好奇心急剧膨胀。反正时候还早,亨特钓鱼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最终,他下定决心,推门进去。他把灯放在地上,抱出那个黑箱子。银色边纹闪闪发亮,一如老人锐不可当的目光。奥利弗再次犹豫,但很快,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创作者难耐的饥渴攻破了。
箱盖打开,里面是堆满箱底的书信。正中央,一张略微泛黄的相片放在上面。
一位娉婷的妙龄少女身着素裙,独坐在鸢尾丛中。浅浅的笑,宛若似有似无的花香。
莫非是……亨特的女儿?奥利弗明白了,老人日日夜夜对女儿的思念,都寄托在这个箱子里面。不过,虽说是隐私,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亨特何至于那般大动肝火?是因为寂寞太久了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
听到怒不可遏的呵斥,奥利弗身上打了个激灵。他站起身,歉疚地看着门口的老人。后者正咬牙切齿,怒气在青筋暴起的额上积聚。
“你不是去……”
“我一直在三楼擦仪器!”老人走到他的面前,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小个子,竟让他直感到后背发毛,“趁着糟老头不在,我今天非要看看他桌底下藏了什么宝贝,是这么想得吧!”
“我……”
“我说过没有允许不准进我的房间,你耳朵聋了吗!我告诉你,小子!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没什么不行的,不想听我的就滚回家去!现在立马给我离开这儿!”
“亨特,我很抱……”
“滚出去!”
……
本来和睦的关系,又被自己搞砸了。奥利弗悔恨交加,他并非想伤害到亨特,只是希望能更深一步了解对方。他意识到,这次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了。
晚饭时亨特在屋里独自用餐。奥利弗坐在饭桌旁,喉咙渴得要命。他抱来一箱啤酒,一个人,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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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守夜奥利弗没有待在三层,而是来到了塔顶。酒饮微醺,冷风吹着他凌乱的头发和很久没刮的络腮胡,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空洞洞的黑夜,一如他空洞洞的内心。
他本想来这里放下心绪,可身上的枷锁似乎更沉重了。苦痛的过往总是如影随形,在他沉睡之际不期而遇。他终究败给了现实,还是说,生活本就无处可躲。
不是你把它干翻,就是它把你打趴下。
除了举手投降自己还能怎样?他没了家庭,没了事业,他输光了所有的筹码。他现在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废物。
所谓“让自己静一静”,不过是个可笑的幌子。他来灯塔的真正目的,其实早就被亨特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了。
是的,他逃了,逃得远远的,像个懦夫一样。他抛弃了生活,抛弃了劳蕾尔。现在,他还想抛弃心中的愧疚。
守塔人?呵,还不如说是一个骗子、一个人渣、一个失败者。
奥利弗倚着石栏向下方望去。他看见一片金色的麦田,年轻的赤发画家微笑着向他走来;他看见一只破旧的木船,苍髯老者死死握住鱼钩,与大海激烈搏斗。
艺术与世俗是相悖的。
一声枪响,鲜血染红了麦田;又一声枪响,浪头击碎了木船。死亡,携着成群结队的乌鸦,高高盘绕在夜空。那两个人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
“它打败了你。”老者拍拍他的肩膀。
“死亡,才是最高的艺术。”画家注视着他的双眼。
奥利弗入神地凝望着下面,暗涌的海水在呼唤他,水面之下是那个天使温柔的面庞。
“过来吧,奥利弗。
我爱你。”
他跳下去,像一枚石子落入沉寂的大海,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转天亨特在海边发现他僵硬的尸体,海浪带走了他最后的苦痛。几日后劳蕾尔收到一则简短的讣告,告知她挚爱的丈夫已自杀身亡。
真是完美得不像话呢。还犹豫什么?
奥利弗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把身子探出石栏。
“我也爱你。”
他聆听着来自天堂的祈歌,想象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通往极乐世界的阶梯,直至最后一个音符被恼人的咳声打断,他失足坠回地面。
身旁不见了梵高和海明威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亨特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用那刀一样的眼神抚过他的脊背。奥利弗有种做坏事被人发现的罪恶感,汗水涔涔地往下流,脑袋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呃,亨特……你来了。”
“不是守夜吗,怎么跑塔顶上来了?”
“……晚上喝多了,出来醒醒酒而已。”
“啊,那就好。”
短暂的沉默。
“现在应该还不到十二点啊。有什么事吗?”
“唉,岁数大喽,死活睡不着,所以我就上来找你聊会儿。”
亨特走近他,靠在栏边,同他一起。语气很平和,老人似乎对先前的不快已经释然。
“呃,有什么事不能明早再说吗?”
“我现在就想说。”亨特把头转向他,“对于下午那件事,我得和你道个歉。我当时火气太大了,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没往心里去吧?”
“本身是我不对,道歉的应该是我。”
“你知道,在岛上住得久了,人也就变得怪起来。我只是,不习惯有人进入我的生活。”亨特低头思索良久,接着说道,“每个守塔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论是你,还是我。想听的话,就说给你好了。”
“那张照片,上面是你的女儿吧?”
“对。说起来,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
我们给她起名叫芙洛拉(Flora),孩子妈想的,意思是花和春天。我老婆是个文化人,很贤惠,可惜死得早。家里开销都得我扛着,整年我都住在塔里,几乎不回家,孩子都是靠熟人带大的。芙洛拉认学,有了出息,倒是没把她老爹忘了,经常给我写信。
我年轻时是个混小子,没啥作为,只能丢下母子俩去当什么守塔人;现在还是一个老混蛋。我对不起她们,对不起芙洛拉。”
“别这么说,亨特。你有个很出色的女儿,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是啊,她是我一生的骄傲。”
“你一定很想她。”
“没有一天不在想。”说着,老人将目光投向大海。
“你知道最原始的灯塔是什么样的吗?
那时没有电,没有机械,人们就用火来照明。所谓灯塔,就是夜里燃烧的一团火,指引海上的船只安全返航。它不仅仅是一座塔,更是一个象征。它是彼岸的家乡,是希望。
有时候,我会幻想,她能看见这座灯塔。我想让她知道,家就在这里。”
“这里不是家,亨特。为什么不肯去找她呢?她一定会接纳你。”
“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过不是现在。”老人轻叹一声,又转向他,“你呢?你又什么时候去找你的劳蕾尔?”
“我……等等,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团,那正是奥利弗第一天来时未写成的信。
“我在三楼的墙角捡着了这个。过去这么长时间,你有寄信给她吗?”
“……没有。”
“你是个很负责的男人,我看得出来。写一封信吧,她会需要的。”亨特点着了一根烟,“你先去休息,接下来我守着就行了。”
“不用的,我……”
“最近你有点儿累了。”目光依旧锐利,亨特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塔顶的风太冷了,容易把人脑袋吹糊涂。赶紧去吧,小子。”
奥利弗默然,乖乖走下楼去。微弱的灯光映着他疲惫的影子,后面还跟着两个,是梵高和海明威的,天使的低语仍在耳内不绝如缕。然而,他只是无言地走进房间,坐在椅上,从大衣内侧最深的口袋里,拿出那还未启封的信。
这一次,他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他不愿再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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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奥利弗:
嗨!
今天天亮得格外早呢。以前,起床第一件事是拥抱你;现在,第一件事是考虑下一封信该和你说些什么。
医生说我的病情比较稳定,我觉得也是,因为头脑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我求着爸妈带我回了趟咱们那栋小房子,很庆幸临走前你没有把它租出去。我很轻松找到了汤勺,它就栓在厨房的门把上,我猜这一定是你的主意。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爸妈尝过了,说味道不减当年。
我在柜子里翻到了你买的奶瓶和纸尿布,天哪,没想到你会这么贴心!我把你的草坪又重新修整了一下,虽然不算太漂亮,但我想你会满意的。
我去了我们约会的那间咖啡馆。很安静,有悦耳的钢琴乐。我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在那儿度过了一整个下午。一共点了四杯咖啡,两杯给爸妈,一杯给我,顺便还替你点了一杯。最近推出了一款新口味,我打赌你会很喜欢。
我去了我们常逛的那条步行街,那儿人特别多,爸妈全程都牵着我走,以防我走丢。终究不像跟你在一起时的感觉,你会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让我的头靠在你肩上。你总喜欢这样,那时倒是我不好意思,怕别人议论我们公开场合秀恩爱。
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没有一件事不是有关你、有关我们的。
奥利弗,我想你了。夜里我时时梦见你向我求婚的场景,那一晚的星星真的很漂亮。我刚想回帐篷睡觉,你却拉住了我。就在篝火旁边,你衔一枝玫瑰,单膝下跪,将一封信交到我手里。信纸上只有一行字: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亲爱的,我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口。无论再问我多少次,无论彼时亦或现在,我的答案永远不变。
那么你呢,奥利弗?如果上天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愿意娶我为妻吗?即使这个女人某天突然变傻,即使同她一起便厄运不断?
我感觉很孤单,奥利弗。没有你,哪里都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家。我想让你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好吗?我想知道,奥利弗,我想要你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亲口诚实地告诉我:
你愿意吗?
爱你的,
劳蕾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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