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从镇上回来时,已是黄昏了。

他把三轮摩托车在一楼停好,清点一遍车上的东西:二十多斤土豆,十几箱矿泉水,两箱啤酒……还有一封劳蕾尔寄来的信——奥利弗临走前告诉她,“度假”期间可以寄信到镇上,方便两人联系。

“咚咚咚——亨特,你要的烟我买来了。”

无人应门,应该是钓鱼还没回来。

奥利弗推开房门。屋内的陈设极其简朴,一张板床,一套桌椅,一个盛放生活用品的玻璃柜,旁边用几块木板搭成一个衣橱,这些基本上就是屋里的全部家当了。他把手里的万宝路扣在桌上,看到烟灰缸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小丘。

说起来,自己倒是从不抽烟……劳蕾尔说对孩子不好……

离开时,奥利弗留意到桌下放着一个方形物体。由于光线较暗,进门时自己并没有发现。他把手里的柴油灯凑了过去:一个黑色的大箱子,镶着一圈银边,表面一尘不染,没有上锁。

一个古怪的臭脾气老头,在自己桌底下放了一个古怪的黑色大箱子……脑袋里那座名为“想象力”的死火山突然有了动静。银行抢来的赃款?大卸八块的尸体?蕴含无尽灾难的潘多拉魔盒?

想到这些烂掉牙的情节,奥利弗笑了自己一声。他没有碰那个箱子,毕竟是私人物品。

东西都收拾妥当后,奥利弗出了门。他挑了块平整的岩石,独坐在岸边,吹着晚风,啃起刚买的三明治。海的那一端,不时能看到寥落的船帆。夕阳半没入海面,似乎也已经累了,静默地,与他隔空相望,水中浸满了湿淋淋的阳光,和海浪倦怠的呢喃。他终于再次品尝到阔别已久的惬意。

来灯塔差不多一个月了。充实而平静的生活在每一天重复上演,忙碌的工作反而让他的睡眠变得有规律起来。他每次都睡得很香,而且是自然醒。

一只海鸥拍打翅膀,落在旁边的岩石上,歪着小脑袋看他。奥利弗揪下一小块面包丢过去,对方只是啄了几下便不再理会,表示不感兴趣。

最让奥利弗伤脑筋的,是如何与亨特相处。老人总是从一大早忙到下午,然后连招呼都不打就出去钓鱼。他们搭不上话,亨特看起来也没兴趣和他聊什么。奥利弗想,自己该试着多了解下亨特。

风突然大了很多,把面包块吹走了。浪花拍在岸边,惊起了身旁的海鸥。

也许,亨特已经习惯了孤独。也许,在这里,自己亦会成为一座孤岛。

那样,听上去也不错呢。

暮色,随残日坠入汪洋。风不再那么友善,肆意搅动着翻腾的海水,一时间海上波涛汹涌,像潜伏着一只不安分的野兽。奥利弗望着夜一点点逼近,提起柴油灯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一艘小渔船,沿海岸驶了过来。船渐渐靠岸,一个短小精悍的身影从驾驶舱冲到甲板上。

“快点上船,小子!”

亨特敲打着船梆,朝他大声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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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帆船出了事,在离灯塔不远的海域上。回到塔顶时,亨特亲眼看见它倒在海里。

奥利弗看着老人娴熟地驾驶渔船,一言不发。一眼望去,巨浪叠起、四下无光,紧张的空气压得他胸口发闷。隔着厚实的玻璃窗,他都能听到大海那振聋发聩的咆哮。

“亨特,需要联系相关人员吗?”

“相关人员?过来收尸吗?我们就是这儿唯一的相关人员!”老人说着骂了一句,“就一只小破船,人家才没有功夫管你那门子鸟事。”

“这么大的浪……你确定我们能成功到那?”

“你怕了?”

“没有,可这船……”

“你给我听好了,小子!这船跟了我几十年,你知道有多少条命都是靠它捡来的吗!”

亨特脸上带着些许愠色,铿锵有力的话语与平时大不一样。

“我绝不容许,在这座灯塔照亮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有一个人沉在这片海里!”

老人的眼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那不容置疑的口吻,仿佛全部出自这双眼睛。

“记住你的身份。”

……

终于,借助探照灯,奥利弗看到了高高的桅杆。距离一点点拉近。整个船身已经全部陷入水中,只露一根桅杆在那里。

“再找一找,一定有人活着,一定……”亨特小声呢喃着,继续向前行进。

他明白老人很失落,正想安慰几句,忽然听到一阵喊声。

“救命!我们在这儿!”

奥利弗循声望去:三个人紧抱着桅杆,向他们招手大喊。他兴奋地指向那里:

“那边有人!有人活着!”

“我知道,眼不瞎都能看见。快把锚放下去。”

“不再靠近点儿吗?”

“风浪太大,要是撞着咱们全都完蛋!按我说的去做!”

风阵阵呼啸,牵着船头朝桅杆冲去。奥利弗立刻跑出驾驶舱,把锚摇下来。眼看就要撞上,锚钩触底,及时把渔船拽住了。离沉船只剩下十多米,奥利弗可以清楚看到幸存者煞白的脸色。

渔船剧烈地颠簸着,像一片挣扎在水中的枯叶,随时可能被怒涛撕成碎片。奥利弗双脚开立,努力维持平衡。太阳彻底隐匿,将视野压缩至狭小的探照灯范围内,他被四周黑洞洞的墙壁封锁起来,与大海这只发怒的猛兽殊死一搏。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深入大海,而且,是狂暴的大海。

“亨特!现在怎么办!”

“过来!”

两人在浪声里扯着嗓子喊话。亨特从驾驶舱拿出几个救生圈和一把麻绳,利索地在船梆上打了个绳结。

“把绳子系在圈上!”

奥利弗依言系好麻绳,将救生圈扔了过去。三个幸存者往下爬,最先下来那个人扑入水中,死死抱住了救生圈。奥利弗和亨特一齐使劲,终于把他拽到船上。接着,他们如法炮制,顺利救下第二个人。

一番劳累后,亨特扶着船梆气喘吁吁。汗珠从老人黝黑发亮的皮肤上滚落,但奥利弗看到,那双眼睛,却在这无边夜色中,流转着炙热的花火。

当奥利弗把第三个人拉近时,亨特半探出身子,伸出结实的右臂。

“快点!”

两只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再加把劲儿!”

狂风不甘心地嘶吼起来,冰冷的海水溅到甲板上,浸湿了奥利弗的鞋子。

“啪”的一声,绳子毫无征兆地断了,随即是惊悚的尖叫。一个浪头打过来,把那人无情地推了出去。

“该死!”奥利弗慌忙看向亨特,却发现后者脱掉了上衣。

“你这是要做什么?”

“再磨蹭他就漂走了!必须下水把他带回来!”

“你疯了,亨特!”

“我就是疯了,你能怎样!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淹死吗!”

老人激动得全身颤抖,把他吓了一跳。奥利弗望见船下漆黑一片,一阵胆寒,但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

“那好,你待在船上,我去救他回来!”

“你个城里来的傻小子,懂什么水性!”

“我当过游泳教练!而且……”奥利弗把绳子记牢,套上了救生圈。

“我也是守塔人!”

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肌肤接触的一瞬间,他便感受到大海彻骨的恶意。果然,跟游泳池完全不一样呢。

不到三百码的距离,奥利弗游得相当吃力。他一把抓住近乎昏厥的幸存者,将他拖回渔船。回到船下,奥利弗用光了全部力气。他把身上系有绳子的救生圈套在那人身上,自己则抓着对方的救生圈浮在水面。很快亨特和获救的两人把最后一个幸存者拉了上去。

但他快撑不住了。污浊的海水侵入他的鼻腔,拍打他的两颊,疯狂蚕食他麻木的神经。他感觉深不见底的水中,一种不知名的力量钳住了他的双腿。他想呼救,可胸腔只能发出低弱的呻吟;他仰起头,可目之所及,只有头顶那片混沌的天空。

生活早已击垮他的精神;终于,死亡要来带走自己的肉体了吗?

恍惚间,奥利弗看到了来接自己的天使。她抚慰他的伤痛,用她那褐色的柔发,用她那碧蓝的瞳孔,用她那甜蜜的吻和轻柔的耳语:“我爱你,奥利弗。”

“我也爱你,劳蕾尔。”

他紧紧抱住她柔软的身体,再也不放手。

奥利弗闭上双眼。他感觉自己沉重的躯壳,在天使的怀抱里,一点一点,升入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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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合力把奥利弗拉了上来,将他平放。亨特费了好大劲把救生圈从他手里掰出来,立刻对其进行心脏复苏。几分钟后,奥利弗吐出一口海水,猛地睁开眼睛。他心有余悸地瘫倒在甲板上,仿佛一下子从天堂跌了下来。

“给,把这个披上。”

奥利弗接过羊毛毯,抬起头,老人的脸色呈现出罕见的温和。

风停了,大海也安静下来。值得幸运的是,沉船中只有那三人。今天,没有一个人沉在海里。三个幸存者连连向亨特道谢,而老人只是立在船头,平静地望着远方。

奥利弗顺着老人的视线望去。他看到了明亮的灯光,他们的灯塔驻守在海岸,静静等候他们归来。夜依旧漫长,但灯塔如一把火炬,照亮了整片天空。奥利弗突然体会到了灯塔及灯塔人背后的意义。他想起老人眼中闪烁的坚毅的光芒。

微光中,他感觉老人微驼的背影,像是一座灯塔。

……

转天,奥利弗把那三人送到镇上,在晚饭的时候赶回了灯塔。进入饭厅,亨特坐在桌旁,似在等他回来,桌上除去平日的菜肴,还多了两瓶啤酒。

“饿了吧?”

“嗯。”

老人的态度明显比前日好了不少。奥利弗拉出椅子坐下,接过递来的啤酒。两人聊了起来,内容不过是本月开销、工资变动等工作琐事,但奥利弗兴奋地意识到,自己与亨特的距离近了一步。

饭后,亨特点起一根烟,话锋一转:“你小子可以啊。”

“啊?”

“不顾死活地跳进海里,一般人早吓破胆了……你干得不错。”

面对突如其来的表扬,奥利弗谦逊地笑了笑。他当时确实很怕,可总不能让一个老头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奥利弗客气地回了一句:“我是守塔人,这是我的职责。”

“甭跟我来这套,小子。我不信正常人会来这鬼地方,当什么守塔人。”亨特的目光再次犀利起来,“你有心事,你刚到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说说吧,为什么来这儿?”

奥利弗放下手中的刀叉,迎向老人的目光。他没什么好隐瞒的。

“家里出事了?”

“嗯。我的妻子,她病了,很严重。医生说,她患了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你老婆……”

“还不到四十。我猜厄运提前找上了我们。”

说完这些,奥利弗心中反而平静许多,而老人扭头愤愤地骂了一声。

“很遗憾听到这些。我实在难以想象!”

“不必太为我在意,亨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跑到这里来?”

“我们想暂时分开。”

“你逃了?”老人直视他的双眼。

“不,我没有。”奥利弗慌忙解释,“我们很好。”

他咽下一口啤酒,喉头竟感到莫名的苦涩。

“我觉得你应该回去。”

“我会的,不过现在我想静一静。”

他想回去,但也害怕回去;他可以回去,但日子回不去了。劳蕾尔不再是从前的劳蕾尔,他也不再是原先的他。

“我明白。活着不就是这样吗?不是你把它干翻,就是它把你打趴下。可我活了六十多年,还没见着哪个人赢过。什么‘天道酬勤’‘人定胜天’,哼,全都是胡扯!”

亨特脸上涨得通红,明显是醉了。老人的酒后乱言令奥利弗感觉既悲哀又好笑。和亨特说话着实痛快。

“去他的‘人定胜天’!”亨特举杯言道。

“去他的‘人定胜天’。”奥利弗与老人碰杯,就此转移话题,“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我家本来就是守塔的。我一个人守了四十多年,终于老了跑不动了,想找个人跑腿。原以为没人愿意接这活,结果你来了。”

“既然年纪大了,干脆辞掉这个工作呗。”

“不行,这塔太旧了,我不守,就没人守喽。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去。”

“你的亲人呢?比如你的孩子。”

亨特楞了一下,“孩子……我有个女儿。”

“她现在在哪?”

“她……她住在城里。我这辈子没出息,闺女倒是争气,考上了什么马生利啥的……”

奥利弗瞪大眼睛,“你是说麻省理工?那可是世界一流名校!”

老人点点头,满脸都写着难以言说的骄傲。

“为什么不去找她?和她住在一起多好。”

“呃……算了,我一个人住惯了,省得到时候不中用拖累她。这儿挺好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先去睡觉了,你也歇会,一会儿还得守夜。”

亨特提起柴油灯,转身上楼。

“等一下,亨特。还有一个问题。你房间里那个黑箱子是干什么的?”

“你进我的房间了!”

亨特的声音突然严厉得吓人,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奥利弗听得出他很生气。

“我去送烟,当时你不在,我就进去了。”

“你打开它了?”

“没有。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好……”

“以后未经允许不准进我房间。”

楼上传来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刚才还聊得不错,这下又凶了起来。老人的心情令他难以捉摸,然而,他对那个箱子的好奇心愈发浓重起来。

奥利弗提灯小心地穿过二楼,登上了三层。他在椅上坐下,拆开了桌上那个信封。柴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上熟悉的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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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奥利弗:

最近还好吗?过去一个月了,你还是迟迟不肯来信。所以,我想还是我主动写给你比较好。

医生开了很多药,好在我们这边暂时还负担得起。我还是像以前那样,要接受各种致治疗。他们说目前的治疗效果很好,但我怀疑只是在骗我。近些天我感觉脑袋里越来越乱,神志清醒的时候似乎也更小少了。

老实说,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哪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把煤气阀门打开,或者拿起菜刀,干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我害怕哪天,我彻底变成一个疯子。我害怕我会彻底忘记你,奥利弗。 ˑ

不过别太担心,我被爸妈照顾得很好。我现在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大人们整天围着我团团转,生怕我出什么事。每天我就坐在床上,翻一翻你写的书,看看窗外的风景

已经入春了呢,偶尔能看到小孩子在草地上跑。你有注意过他们笑起来的样子吗?就是那种洋娃娃似的小不点,好像脸蛋一碰就会冲你笑。真的很甜很甜,有的还能看见酒窝和小虎牙。有时候,我真的感觉,他们像是在对着我笑。我甚至怀疑,那里面是不是有咱们的孩子呀。假如,我们的孩子出生了的话,是不是也会笑得那么好看呢?

希望这封信没有影响你度假的兴致,我只是有一点寂寞。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希望你在那边一切安好。

爱你的,

劳蕾尔

(本章完)

分类: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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