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岛上阴沉沉的一片。

奥利弗和亨特整日躲在塔内,喝酒谈天。他们聊了很多:世界格局发展趋势、今年的世界杯、彼此家乡的风土人情、泡妞的技法……白天他们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傍晚,然后守夜,如此循环往复。

灯塔照常亮着,在每个阴雨连绵的夜里。

这天晚上,雨来得更凶了。滚滚的雷鸣卷积着满天乌云,暴雨“咚咚”撞着窗户,搅得奥利弗心烦意乱。他伸个懒腰,一滴小水珠渗透三楼的天花板,砸在他的脑门上。

“天花板漏水啊?”

“很正常,这塔太旧了。好在排水系统还算完善,一点儿雨造不成多大影响。”亨特坐在火炉旁,吐出一口烟圈,把指尖的香烟摁灭,“不过我心里老觉得不踏实。这雨一直下个不停,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这几天突然转凉,你得多注意身子。别总是抽烟了。”

“诶嘿,小子毛的,还管教起我来了。你能借酒消愁,倒不许我抽烟了?”亨特不客气地说道,“上个月你不是买了不少柴火吗,现在派上用场了。一会儿再搬些过来,把炉子烧得更旺点儿。”

“知道了。这鬼天气,真是……”

话未说完,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头顶上方传来刺耳的爆裂声。

“出什么事了?”奥利弗紧张地问道,看见亨特脸色刷白。老人不顾大雨,急急忙忙地冲上塔顶。

“亨特!”奥利弗追过去。当他登上塔顶的那一刻,他一下子怔住了。老人呆呆站在雨中,面前是一地的玻璃碎片和黑糊糊的灯具。

“这……”

“雷把主灯给打坏了。”亨特背对着他,开口道,“灯罩有富裕的,但零件损毁严重。过来,帮我修一修。”

“现在是雷雨天,亨特!”奥利弗要把他拉走,“这么高的地方,很容易被雷劈中,明天再说吧!”

“要走你就走吧,我必须留在这儿!”亨特吼道,比雷声更加强硬,“有我在,这灯一晚都不能灭!”

“别逞能了,人比灯重要!”

对方没有再理会他,而是把柴油灯放在一边,埋头在机械里。他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分钟,甚至生拉硬拽,竟还是没能让亨特挪动一步。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倔强的老头,奥利弗愤愤地锤了下大腿,从楼下取来工具箱,然后跑上来跟亨特一起修理。

奥利弗隐隐听见闪电在耳边低吼,心脏跳得厉害,和那天下海救人时一样。一个霹雳猛地在身边炸裂,他心中一拧,身上所有汗毛都立了起来。他能嗅到步步逼近的死亡气息,死亡也一定嗅到了他的恐惧。

自己这次会死吗?说不准。现实巴不得他下地狱,大海也尝试过杀死他,甚至他本人也曾想弄死自己。它们都失败了,所以就找上帝来折腾他了?老实说,他现在不想死。她的劳蕾尔还在家中等着他,而他,还没有完成给她的那封信。他只盼着这天杀的玩意能尽快修好。

亨特只是忙着,一句话也没说。微弱的灯光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许久后,奥利弗看着一根根断掉的金属丝,小心翼翼地开口。

“亨特。”

对方没有回答,但奥利弗看到老人的手在颤抖。

“……没有用的,完全报废了。”奥利弗仰起头,雨打在脸上异常冰冷。上下四周全部是绝望的黑色,令人窒息的死寂像一根锁链,紧紧勒住他的下颚。

他们的灯塔,在这茫茫雨夜,彻底熄灭了。

“你个小兔崽子,净胡说八道……再干一阵,能修好。”

“别白费力气了。现在我们立刻下去!”

“我不走!”

“还没闹够吗!快下去!”

“我死也不走!”老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又抬头怒视天空,“都是你搞得鬼,没错吧!我知道你在上面看着!你管这个叫暴风雨?哼,你能把灯劈灭,有种把我也劈死在这儿啊!”

“亨特!”

“出来啊!别光躲在你那破教堂里,别躲在你那本破经里!哦,万能的上帝,仁慈的主……呵,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仁慈!来感化我这个顽民啊!我要亲手把你钉在十字架上!然后你再接着给我仁慈!”

亨特一边愤怒地挥舞着手臂,一边声嘶力竭地吼着,口中骂声不绝。

“来啊,你现在就给我下来!不敢来的是孬种!看看到底谁能干倒谁!你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就剩下我这条老命了!想要就过来拿呀!我告诉你,从小到大我还没怕过……我,我……”

亨特像噎住了似的,弯下身子,双手掩住面部。瓢泼大雨中,老人像个丢掉玩具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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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雨停了。

奥利弗坐在被黑夜吞噬的塔顶,无所事事地发呆。亨特回房间休息了,现在不适合打扰人家。

他在心中细细回味着亨特刚才说的那些,思索起来。世上真的有上帝吗?如果有的话,他果真如人们所赞美的那般仁慈吗?为何自己久久挣扎于世间,他至今仍不肯出手相救?流离失所、饥荒灾厄、战争屠杀……人间所有的苦痛,他究竟看到了几分几何?

还是说,世上本不存在所谓永恒,即使是上帝,也没办法主宰一切。正如天上的星星,无论多么瑰丽、多么璀璨,万年过后终会燃烧殆尽、黯然陨落。

乌云散去,夜幕之后是漫天繁星。星光似水,如明眸动情。梦幻般的景色,一如他向劳蕾尔求婚时那样。

那一晚的星星真的很漂亮。就在迷人的篝火旁,他牵住了迷人的她。碧蓝的瞳色中闪着夺目的光彩,他发誓再无他物能与之媲美,就算是星星也一样。他单膝下跪,将自己的告白放到她的手心。然后她笑了,说出了那三个字;然后他也笑了。他抱着自己可爱的未婚妻,将玫瑰插在她的耳边。温暖的篝火,燃烧了整个夜晚。

奥利弗停止回忆,站了起来。他有了一个主意。他走下楼去,再回到塔顶时,手中多了些沉甸甸的玩意——一堆柴火。他把木柴搭好,然后把柴油灯的灯油倒在上面,用灯芯点着。很快出现火苗,然后越来越旺,四周渐渐明亮。

夜依旧漫长,复燃的灯塔如一把火炬,照亮了整片天空。

背后传来脚步声。老人登上塔顶,在他身边坐下。

“这是你弄的?”亨特瞅着火堆说道,“不错。”

“比不上灯亮,船应该看不到。我只是想让你感觉好一点。”

“已经足够了。你知道,其实现在船上都有什么GPS,用不着什么灯塔。”

“你说过它是希望。”

“对大部分人来说是的,但对于守塔人来说,它是个逃避的借口。”亨特语重心长地说,“这塔是一座监狱,而我是里面的一个囚犯。”

“……我也是。”

“你或许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个傻老头拼了命非要修什么破灯,对吧?”

“我想,应该和你女儿有关。”

亨特点点头,“你不止一次劝我去找她,而我每次都回绝。这是有原因的。”

“你说过是因为不想拖累她,打搅她的生活。”

“是啊,蛮漂亮的谎话。至于真实的原因,我想你现在差不多也猜到了。”

“……”

老人望着大海,平静地说:“她死了。就沉在这片海的某处。”

“我很遗憾。”

“十多年前,芙洛拉也就二十多岁,刚从大学毕业回来。她给我写信,说要坐船来岛上看我。接到信的时候我快高兴疯了,我多想见一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啊,看一看她变成了什么模样。

整天我都守在塔顶,注意着有没有客轮过来。我等啊等,可怎么也没把她等来。我当时哪里知道,芙洛拉搭乘的那艘游轮,早就在我看不见的某片海域出了事。

很久后我才得知那艘客轮触礁沉了,是芙洛拉的同学告诉我的。搜救队找到了尸体,通过学生证联系到学校,然后学校又多方打听找到我,给我写了信。但我把那封信撕了,然后回信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在逗我吗?我那个学业有成的女儿,那个俏模样的宝贝闺女,居然说没就没了?她还那么小,婚都没结,甚至还没谈过恋爱……那么多年了,我连她一面都没见过。

后来也明白确实是事实了。我本想一头栽进海里去陪她,但我又无颜面对她。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来这该死的破岛看我,芙洛拉根本不会有事。我决定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我发誓不让芙洛拉的悲剧在我的海上重演。我买了艘渔船,用来救助那些在海上遇险的人。”

奥利弗想起那天在船上,亨特眼中淡淡的光芒。他原以为那是对职业操守虔诚的信仰,现在才明白,那其实裹挟着对女儿深切的爱。

我绝不容许,在这座灯塔照亮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有一个人沉在这片海里!

“每天晚上我保证不让灯灭掉一秒钟。我怕她找不到家。我总是幻想,只要这塔还亮着,总有一天,芙洛拉会回来的。”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她能看见这座灯塔。我想让她知道,家就在这里。

“你知道吗,我多想重来一次,亲眼看着她长大。我多想让她回来,再叫我一声‘爸爸’。”

我知道。我太明白了。曾几何时,我离那个称谓也不过一步之遥。奥利弗把手搭在老人的肩上,静静听着。

“我把一辈子全都封在这座塔里,向芙洛拉赎罪。我其实心里明白,这是在逃避生活。你和我,我们都在逃避。”

沉默良久,奥利弗问了老人一个问题。

“亨特,你说,我们守塔人,守的到底是什么啊?”

对方思索了半晌,然后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复。那句话,奥利弗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守塔人,守的是家,也是孤独。”

两人坐在火旁望着寂静的大海,不再言语。

“呵,呵哈哈哈哈哈……”奥利弗突然笑了起来,亨特不解地看向他。

“笑什么?”

“说起来蛮讽刺的,两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守塔人,给别人带去什么所谓的希望。哈哈哈……”

亨特的眼神变得复杂。他愣了一秒钟,随即也跟着笑起来。奥利弗第一次看见亨特笑得这么厉害,老人扶着他的肩膀,笑得身子发颤。两个人像疯子一样,狂笑不止。

“我,我去楼下拿两瓶酒。”亨特笑着起身。奥利弗分明看到,老人的眼角挂着一颗浑浊的泪珠。

这时塔顶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凝视着燃烧的篝火,篝火也深情地凝视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

……”

火光中,他又看见了劳蕾尔那双澄净的眸子。所有的悲伤,终于在此刻决堤。

他一个人坐在寒夜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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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特把灯塔的情况上报给了政府。因为灯塔年久失修,政府决定直接将其废弃。也就是说,他们必须离开这儿了。信上说,今夜就会有船来接他们离开这座岛。傍晚,两人整顿好行李,坐在塔前的阶上等待。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亨特问。

“我想继续写作。我是个作家。”

“作家?作家给自己老婆连一封信都写不出来吗?”

“那是以前,现在我有灵感了。”奥利弗赧然一笑,“对了,我打算出一本书,就写我们在这座岛上的故事。”

“你可拉倒吧!咱俩的故事?那也就是本烂大街的俗套小说。”

“开个玩笑而已。那你呢,亨特?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清楚。以前那边倒有几个熟人,不知道还愿不愿意收留我。”

“走之前,我想我们可以给彼此一个建议。”

“好啊。”

“我先来。亨特,你要去找你的老相识,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好。那,我要你去找你的劳蕾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再离开她。告诉她你爱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亨特递给奥利弗一瓶啤酒,然后抽出一根香烟咬在嘴里,伸手去摸火柴,“时间过得是真快啊。日子在变,人也在变。”

奥利弗看着手里的酒瓶,轻笑一声,把它扔进海里,“我戒了。”

“你个臭小子。”亨特笑起来,吐掉嘴里的烟,然后把烟盒也扔进海里,“我也戒了!”

船靠岸了,两人起身走到海边,停步对视。

“还没跟你说句感谢的话。”亨特点点头,“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理解。”

“是我该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那么,是时候道别了。有缘再见吧。”

“保重,亨特。”

“保重……奥利弗。”

……

奥利弗坐在船梆,心中感到莫名的激动。他想变成一只小鸟,立刻飞越这道海峡,飞到劳蕾尔的身边。他知道她在家里等他,一直在等。

他从大衣内侧最深的口袋里,拿出写给劳蕾尔的那封信。他要回到家去,牵着劳蕾尔的手,亲口念给她挚爱的妻子。

塔顶的火早已熄灭,但那不重要了。

奥利弗注视着黯淡的灯塔一点点消失在眼前,转身望向背后渐亮的彼岸。

——————————————————————————————————————

亲爱的劳蕾尔:

我回来了。

很抱歉几个月来没有给你回信。我不是个称职的丈夫,我太软弱,丢下了你一个人。现在,我鼓起勇气写下这封信,请求你的原谅。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有去度什么假,而是去当了一名守塔人。那儿条件很艰苦,我不想让你担心。

亲爱的,原谅我,好吗?

成为守塔人的这三个月里我明白了很多。我亲身体会了苦难和死亡,也看到了责任与爱的力量。其实我们都是守塔人,我们操劳一生支撑起一个家庭,用心去爱它、呵护它,而这背后不可言说的苦痛,只有我们自己才懂。每个守塔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往往猜不到开头,但至少故事的结尾,注定由我们亲自执笔。既然如此,亲爱的,我们何必总是写那些苦难的诗?往后的日子,我们都该变得更好,不是吗?

生活,是一个忧伤的雨夜;而我们每个人,是漫漫寒色里,孤独燃烧的一把火。我们都看见了地上的潮湿,却又都忘记了还能照亮彼此。终有一天,我们也会燃烧殆尽,就像天上的星星,从夜空坠落下来。我希望,落地前璀璨的刹那,我们都能记在心里。如此,也就够了。

你知道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灯塔,所以只要愿意,我们总能找到家在哪里。亲爱的,我想家了,我想你了。我想尝尝你亲手做的菜,我想陪你一起逛街,我想给你一个深情的吻。尽管春天已逝,不过没关系,还有下一个春天。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做,我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想要讲给你听。

我记得有个笨笨的女人问了我一个笨笨的问题。她问求婚那时候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会怎么做。呵,那我肯定会换朵花叼在嘴里呀,那枝玫瑰上面的刺把我扎得可疼了。

亲爱的,我愿意陪在你身边,我愿意牵着你的手,与你一起走过风雨、走过阴霾、走过无数个轮回的四季。我相信,或许星星并不永恒,但爱,永不凋谢。无论再问我多少次,无论彼时亦或现在,我的答案也只有一个。

我愿意。

爱你的,

守塔人

                                                                 (完)

附:

简单说几句。

本来想随便写写,一写就写多了。

我不知道对不对,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完成这个故事。

写得好请享受它,写得烂请批判它。

凡是故事都要有始有终,我庆幸自己见证了它的结尾。

我爱小说。

感谢《看火人》这款游戏,是它带给了我灵感;

感谢up主“威尔逊不是歌手”的优质解说,是他让我体会到了剧情的内涵;

感谢我自己,我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感谢我熬过的每个夜晚;

感谢“活悦”。

最后,

感谢伏案桌前的你。

愿你心中的灯塔,永不熄灭。

谢谢!

——忧翼 Blue Wings

分类: 文学

2 条评论

Reason · 2019年2月14日 下午1:31

太赞了

魏祎 · 2019年2月11日 下午6:13

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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