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名字?”

“奥利弗·格兰特(Oliver Grant)。”

眼前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眯着眼睛,费劲地盯着手中的证件,额上的褶皱被用力挤在一起。他伸出食指,比着上面的名字和照片,抬头打量他几眼。确认无误后,老人的眉头这才舒缓开来。他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把证件还给了奥利弗。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守塔人了。一切都得听我安排,明白吗?”

“我明白,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

“用不着跟我客套,小子。别叫什么‘先生’,叫我亨特就行。”

对待这位新来的帮手,亨特并未试图表现得友善一点点。鹰钩鼻上方那双看不清字迹的眼睛,看人时却锐利得像一把解剖刀,仿佛能轻易剖开对方的心思,这令奥利弗有些不寒而栗。然而那目光不愿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亨特提起桌上的煤油灯,向楼上走去,奥利弗领会地跟着他。

昏暗的旋转楼梯一下子被照亮,掉漆的墙上,老人微微驼背的影子,显得高大了许多。一边慢慢走着,老人一边说道:

“一楼是储物间和厕所,二楼是厨房、饭厅还有咱们两个的房间。柴油机在三楼,每天就在那轮流守夜。你值前半夜,后半夜我来。

咱们有一堆事要做。擦洗灯罩,检查仪器,填写报告单……你主要负责每月去镇子上采购,否则咱俩就得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饿肚子。”

亨特将他径直带到三楼。本不充裕的空间挤满了各种仪器,从上面的斑斑锈迹不难看出,这座灯塔是个老古董了。墙上有扇窗户,一张发霉的木桌靠在墙边,上面是一只钟摆和另一盏煤油灯。亨特从绿色军大衣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咬在嘴里。

“我先给你提个醒,小子。这里不是什么度假胜地。没有电,没有网络。你要闲得慌,有的是耗子陪你。”亨特又掏出一盒火柴,划着,白烟在屋里氤氲开来,“记住你的身份。”

“我是个守塔人。”

“很聪明。”亨特把火柴盒交到他手里,“桌上那盏灯是你的了。”

“那现在……”

“现在你去守夜,我去睡觉。后半夜叫我。”

“那个,亨特……”

“什么事?”

“这里有酒吗?”

“没有,要喝酒自己去镇上买。”亨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悠着点,小子。我不需要一个酒鬼来帮我。”

老人不再说什么,提灯离开了。

奥利弗把肩上的背包撂在桌上,点着了煤油灯,然后打开了窗户。咸湿味的海风带走了呛鼻的尼古丁,清凉的舒适感漫上皮肤。奥利弗瘫倒在椅子上,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他实在太累了。他真的需要好好放松一下。如果再来一瓶伏特加就好了。

在这座南国的小岛上,在这片了无人烟之地,夜幕四合,孤独的星火燃尽所有的往昔,寂寞的帆影将是唯一的过客。

这个地方,再适合他不过了。

奥利弗从背包里取出一杆钢笔和一沓信纸。他感觉自己的创作灵感在渐渐复苏。不过首先,他想写一封信。

亲爱的劳蕾尔:

见字如面。现已抵达,一路平安。

我现在住在一家不错的酒店。老板人很好,给我安排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这里的风景很美,游客络绎不绝。有金黄的沙滩,湛蓝的海水,高大的椰子树。哪天我一定要带你看看。

我希望这会是一次美好的假期。

你呢?你最近过得怎样?

我……

海浪打湿了他纷乱的思绪。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索性扔下笔,把信纸揉成纸团丢到了墙角,然后双手抱住脑袋,陷入沉默。

去他的美好!听起来简直是没心没肺!

一声轻叹,为沉默画上句号。奥利弗望向窗外。塔顶明亮的光线,照亮了兽脊般的礁石,一艘小渔船停靠在岸边。光与影的交融下,舒缓的旋律在粼粼的海面上静静流淌。

他想起了劳蕾尔那双纯净透亮的眼眸。

————————————————————-—————————————————

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呢?

酒吧,是的,一间喧闹的小酒吧,年轻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沙发上的朋友们烂醉如泥,互相开着酒后的玩笑。

“奥利弗,呃,你都过三十的人了,还没成家呢!你是真没女人缘呢,还是对女人,呃,不感兴趣呢?”

“看见那边那个妞了吗?有种你小子就去撩一个!”

“奥利弗去泡妞?得了吧,他遇见小姑娘比人家还害臊呢!”

他端起一瓶啤酒一饮而尽。酒精带来的燥热感催熟了自信心。他在朋友的笑声中站起身来。

她坐在一群女伴中央,放声笑着。他记得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裙子,没错,鲑鱼粉,和她褐色的长发和蓝色的瞳孔很是搭配。

他径直向她走去。

“嘿!”

“……嘿。”

她应声回答。身旁的女伴起哄地笑了起来。

他忘记自己胡说了些什么。不过后来他得知,自己未失风度。他先是跟女孩们吹嘘了一番自己的新作,又聊了聊英国文学发展史,而那个关于莎士比亚的笑话正好戳中了她的笑点。

回到朋友中间时,他得意地把一张纸条拍在桌上。上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还有她的名字:劳蕾尔。

转天早晨,他的脑袋清醒过来。纠结了一整天后,他终于在晚上拨通了纸条上的号码,约她到咖啡厅见面。

她答应了。

后来,他们又去了很多次咖啡厅。顺便还逛了街,看了电影。

后来,他们一起过了情人节。他第一次给女生送了花,也第一次尝到女生做的巧克力。

后来,他们搬入新居。劳蕾尔兴奋地抱住他,亲吻他的脸颊。

后来,他们去野营。他在星夜温暖的篝火旁单膝下跪,而她几乎脱口而出:“我愿意。”

后来,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醒来。床边的妻子笑着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吻。她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轻语:“我怀孕了。”

……

后来……

一切像梦般美好。

一切像梦般易碎。

怀孕没多久,劳蕾尔的情绪愈加反常起来。起初,他以为是孕期的正常反应,但事情比他想象得复杂得多。

劳蕾尔说她记性越来越差,给学生上课时总是忘记讲到哪里。他猜测她只是过度疲劳,并劝说她提前向学校请了产假。

劳蕾尔说她方向感越来越差,以前轻车熟路能去很多地方,现在需要打开导航才不至于迷路。他安慰她只是最近不怎么出门,此后不许她怀孕期间再开车,去哪都由自己接送。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劳蕾尔呆呆地站在厨房里,手中拿着一个没削完的苹果和一把水果刀。

“劳蕾尔?”

她眼神游离,像在愣神,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劳蕾尔!”

他大喊着冲过去晃了晃她的肩膀,劳蕾尔这才反应过来。她扑倒在他怀里,脸色惨白。他感到她在不住地颤抖。

他感到怀中的整个世界,在向自己无助地呼救。

他们去了医院。

“我很抱歉,先生。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看到报告单上的六个字,他一开始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身旁的劳蕾尔却变了脸色。

“阿尔茨海默病……什么东西?”

“它是一种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平时所讲的老年痴呆。”

……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先生。幸亏您发现得及……”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办公桌上,把医生和在场的护士都吓住了。

“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跳起来,揪住医生的领子,歇斯底里地吼着。

“别给我胡说八道!她还不到四十岁!”

“请您冷静一点。目前最早的发病年龄是三十六岁,您的夫人……”

“不可能!”

他想打碎厚厚的镜片,连同后面那张事不关己的平淡嘴脸;他想撕碎厚厚的口罩,连同那些“我很抱歉”的客套谎言。

但是,劳蕾尔拉住了他的衣角。他转过身去。

碧蓝色的眸中,噙满了泪水。

“奥利弗,我想回家。”

——————————————————————————————————————

遗忘,是最好的止痛剂。

对于劳蕾尔的病情,两人都闭口不谈。每次洗完碗筷,他替劳蕾尔拧紧忘记关上的水龙头;烹饪时,他帮劳蕾尔满屋子找遗落的汤勺。对于劳蕾尔准备的晚饭,他将其比喻为文学作品:盐放得少,好比冷漠的现实主义;盐放得太多,则是泛滥的浪漫色彩。生硬的冷笑话,总能让劳蕾尔找回脸上的笑容。

可是,伤疤仍在。

劳蕾尔渐渐不再笑了。孕期和病症的双重作用令她神经质起来,很多时候不是表情僵硬便是大吵大闹。而他也整日魂不守舍,没有一个晚上睡得踏实。原本两个人的温馨小屋,渐渐莫名地冷清起来。

只有孩子的存在,能填补他们悲伤的空白。他把门前的草坪精心修剪了一番,提前买好了纸尿布、奶瓶什么的小玩意。孩子,是他唯一的希望。

但后来他才明白,所谓希望,不过是个烂透的笑话。

他发誓自己到死都忘不了那个日子,那天劳蕾尔从医院回来时,天空有多么灰暗,而他挚爱的妻子,脸色有多么恐惧。

“怎么了,亲爱的?”

劳蕾尔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他忙过去,握住她冰冷的手掌。

“……孩子,奥利弗……

孩子没了……”

他感觉自己的体温降到了冰点。他在心里逼迫自己对她说“没关系,劳蕾尔有我在”。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眼眶干得难受,却竟如一口枯井,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或者说,他早已在心里,流干了所有的血和泪。

这一刻,他的世界崩塌了。他感到自己身上也抖得厉害。

他听到了自己孱弱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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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们决定分开一段日子。

他们都需要给彼此一点喘息的时间,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未来。

当他提出这个听起来有些过分的提议时,劳蕾尔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他送劳蕾尔回了娘家,然后为生计发起愁来。他是个作家,可现在,他再写不出令他引以为傲的文字了。他发现自己开始酗酒。

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失败者,彻头彻尾的输家。

他转向朋友求助。

“找工作?你想要怎样的工作?”

“什么都行,脏活累活也可以。只要能远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我还真知道这样一份工作。

你想当一名守塔人吗?”

……

夜半的海风凉了起来,奥利弗打了个喷嚏,关上窗户。他看了看桌上的钟摆,两根指针一同停在了“十二”的位置上。

是时候去叫亨特起来了。

奥利弗提起柴油灯,踏上蜿蜒昏暗的旋转楼梯。

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本章完)

分类: 文学

1 条评论

Reason · 2019年2月11日 上午12:15

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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