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作前言的前言:

鸽了这么久,终于又写了点东西。这是给最近学校组织的征文活动准备的,议论文不想写了,就写了篇小说。算是第一次写这么白的故事,赶工质量可能不如以前,但三天一万多字已经是极限了,不是学校逼我还真成不了。行,开始正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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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教授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提醒自己要把头抬得高高的,没错,就是那种放荡不羁、不可一世的样子。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叶晓瑛从来就没怕过谁。

 可我还是把头低了下去。眼睛痒痒的,还有点儿辣辣的疼,像抹了芥末似的,能感觉到眼角已经有些湿润了。我使劲眯着眼,快步向女厕所走去,顺手把手里那个写满“未及格”的成绩报告单团成团儿丢进了垃圾桶里。进了厕所,往墙上一靠,眼泪一下子就不争气地下来了。但我死死捂住嘴巴,愣是没吭一声。看看周围,幸好厕所里没有别人,要不然就丢脸丢大发了。我抹了抹眼睛,捶着胸脯,叫自己冷静下来。

切,唠叨就唠叨呗,那么神气干嘛!                                      

想到刚才给我进行“教育”时教授说的话,鼻子又一阵酸。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被训得这么惨过。不就是不及格嘛,吊车尾就吊车尾呗,我这么次的学生用不着您老人家费心!

 祸不单行,刚缓过神,手机就响了——老妈。

“喂,瑛儿?”

“喂,妈。”

“最近在大学还好吗?”

“……”

“你最近都不怎么跟我们联系,我跟你爸真想你了呢。最近天转凉了,记得多穿点哈。学习什么的都还顺利吗?”

“……”

“这孩子,怎么不说话了呢?”

“挺好的。我正忙着,没什么事就先挂了。”

“诶,这才刚聊几句……滴、滴、滴……”

老妈还是原先那一套,我快速摁下挂断键,把手机塞进口袋。怔怔地站在镜子前,镜中那个短发少女正撅着嘴,眼圈微微泛红,身上夹克牛仔,俨然是个假小子的打扮。看眼手表,已经过一点了。我匆匆洗了把脸,向图书馆动身。

同往常一样,图书馆里挤满了人。但人群之中,我只一眼就找到了林汐。不是因为她戴着墨镜,而是因为一种气质,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干净。我挑了本书,走到她身旁。

仿佛能辨识出我的脚步声,她先开口道:“你来了。”

“嗯哼。”我回应一声,拉出椅子坐下。

“今天你迟到了哦。”

“抱歉。”

“怎么了,听你语气,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没有。”我撒谎说。然而林汐直直地注视着我,墨镜背后像藏着洞悉一切的犀利目光,令谎言无所遁形,尽管我知道这纯粹是幻想。她接着把书页上的手移到桌上,向我伸了过来。我也把手伸了过去。

两只手碰在了一起,与此同时,我的喜怒哀乐,仿佛也一同被她所感知。

这种感觉,熟悉而温暖,正如同和林汐初遇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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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之前,我进了大学。

学校限两天内入校报道,我头一回起了个大早,赶上首班火车第一天就来了。不是为了尽快熟悉校园,是听说有学长专门接送,想早点来挑个帅点儿的小哥哥。进学校办了登记手续,就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了。拿着钥匙,我打着哈欠地进了宿舍楼。起这么早,还没怎么睡醒呢,赶紧扑进被窝里再睡上几个钟头。

找到对应的房号,开门,门没锁。

我想,我室友比我来得还早?推开门,就看见一个女孩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一件白衫衣,一条蓝褶裙,还有一双白色旅游鞋,蛮文艺清新的感觉。旁边的窗台上放着一盆小草,倒针状的叶子,铅笔那么粗,看样子是她带来的。

女孩扶着窗台转过身来,我对她的好印象一下子没有了。挺可爱的脸蛋,却戴了一副黑墨镜,与通身的穿着严重不符。还以为是什么清新的文艺小青年,没想到打扮得还挺拽的。

“你好,你也是这间宿舍的吗?”她问。声音还蛮好听的。

“没错。”

“啊,那我们就是室友了。我叫林汐,请问你是……”

“叶晓瑛。”

“很高兴认识你。我刚到这儿,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明明是我刚来,你不比我来得更早吗,还让我关照?

我“嗯”了一声,开始收拾东西。她说话的时候头都不扭一下,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盯得我很不自在。我一边想着“真是个怪胎”,一边把背包放在地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墙角立着一根棍子——一根红白相间的金属手杖。我愣了一下,后背当即冒出一层冷汗,困意全都没了。扭头又瞅了瞅这个戴墨镜的林汐,我终于反应过来。

“你……”

她竟微微笑了笑,“嗯,我是个盲人。”

同情?或许有吧,但当时我真的挺混的,惊愕之余,我首先想到的是远离她。我想,给一个盲人当室友,岂不是要天天伺候她?本以为进了大学就能逍遥快活了,怎么遇上了这么个烂摊子?

但是女孩忙着又说;“不过你完全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虽说路还不太熟悉,但过一段日子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这并没有博得我对她的一些好感,不过确实让我语塞了。于是我转移话题问:“窗台上的盆里是什么草?”

“是蒲公英呢。”

“嚯!”我头一次听说有人养蒲公英,挤了挤眉毛,“我看你照顾自己就够忙活了,还顾得上它吗?”

“放心吧,它可比我好养活多了。”林汐笑着回我。

我也附和地哼笑几声,心里却一直想着“天哪,我的室友是个盲人,我的室友是个盲人……”。正巴不得找个理由逃开这个地方,林汐问我:“对了,晓瑛同学,你买完教材了吗?”

“啊,还没买呢。”

“最好现在就去吧,一会儿人再多些就得等很久了。”

“好,知道了。”我把钱包、手机等随身物品装好。今天上午就不回来了。

“路你知道怎么走吗?在科技楼一楼的礼堂那里。”

“嗯,谢谢你。”我装出一种礼貌的口吻答道,脸上却是不耐烦的样子——反正她也看不见。然后我一声“再见”也没说,提着钥匙就溜出了宿舍楼。

哼,路怎么走,还需要一个瞎子给我指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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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我都在校内闲逛,中午的时候回宿舍拿了趟东西。回来就听见屋里热闹了起来,另外两个室友也到齐了,万幸,他们不是什么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士。两个女生聊得正欢,林汐坐在其间静静听着,不时也打趣几句,好像完全融入他们之中了。两个女生看见我,没急着开口问好,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这次还是林汐先打招呼:“是晓瑛同学吧?终于回来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咱们的室友……”

我知道,一个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牛仔夹克的女人在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然而林汐无法看到这一切,她只是恬静地笑着。我和那两位彼此打了声招呼,便又出去了。

又转了一圈,实在没什么地方去了,我决定进图书馆瞧瞧。众所周知,图书馆对于学霸是知识的殿堂,对于学渣则是时间的坟场。像我这种货色基本没去过图书馆,去也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垫本书躺桌子上睡觉。说实话,我高中时候成绩还算说得过去,费了吃奶的劲终于考上这所重点大学(具体名字我就不说了,传出去怕给学校丢脸),但那完全是被老师和家长逼出来的。没办法,既然来了,就只能接受“低人一等”的事实,吊儿郎当地混下去吧。

果然,我一进去就受到了无数学子眼神的“热烈欢迎”。走到书架旁边时,我甚至听见身后有人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我随便抽了本书,寻找着最佳的午睡地点,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戴墨镜的盲人女孩。

能跑这么远到图书馆来,倒是挺厉害的嘛。见她旁边还有空位,我便走过去坐了下来。林汐的耳朵尖得很,我刚坐下她就说了句:“你好。”

“你好。”我懒懒回道。

“呃……听声音,莫非是晓瑛同学?”

这家伙听力还真不错。我说:“不错,正是在下。”

“你也是来欣赏文字的吗?”

欣赏文字?志趣还挺高雅。我答道:“嗯嗯,对,与知识‘同眠’。”

“果然,我就知道晓瑛同学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此话怎讲?”

“凭直觉吧,听你的声音就感觉是个率真坦诚、富有个性的人。”

这话听上去比那些异样的眼神和“无可救药”的言论,倒是舒服了不少。我瞄了眼林汐面前的书,上面显然是凹凸的盲文。很难想象,林汐指尖轻轻一扫便读懂了这些密码似的东西,脸上时而泛起浅浅的陶醉的笑容。

“读什么这么高兴?”

“《繁星·春水》。尽管读了很多遍,但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收获。冰心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你不觉得她笔下的诗非常朦胧、柔美吗?”

《繁星·春水》和冰心倒还是蛮熟悉的,我点头称是,听她继续说。

“生活就该活得像一首诗歌才对,我们永远是自己生活的创作者。如果真的能以声音和语言作为人生的追求,我觉得是一件蛮幸福的事情。所以,我最终选择了中国文学专业。对了,晓瑛同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浑身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怕人笑话,对此我早就漠不关心了。而是因为——我俩居然是同一个专业的!

“真的吗,晓瑛同学也对文学感兴趣?”林汐知道后显得特别高兴,“太好了,今后我们有超多话题可以聊了!”

林汐抛给我一个大大的微笑,很甜的那种,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向我伸出了右手。

“那么今后,我们就算是朋友了吧。”

“朋友……算是吧。”我踌躇地把手伸过去,握住了那只白皙的小手,然后是一阵温暖。不过不知为什么,我摸到林汐的指尖有很多茧。

总而言之,开学第一天,我和一个盲人成为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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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汐是个作息特别规律的人。每天六点准时起床,早早就洗完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她动作很轻,像个淑女一样,一举一动几乎没有声音,为的是不吵醒我们。我们四个里面内务最整洁的也是她。林汐睡我上铺,我俩的床恰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的床乱得像个鸡窝,衣服就随意地搭在梯子上。林汐爬下来时,常帮忙把衣服叠好,放在我的床角。我感觉她一个盲人每天爬梯子太麻烦,几次要跟她换上下铺,她都婉言拒绝了。

“我不是说了吗,能照顾好自己。”然后是一个笑脸,一句诚恳的“谢谢”。

林汐收拾完坐在桌边,读着盲文书静静等我起床。我俩去一个地儿上课,自然每天一起走。路上我们聊天,她给我讲顾城的诗、雨果的浪漫,有时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乘着花瓣飞起来了……”

林汐的脑子确实和普通人不一样,我带她走几次,她就记下来去教学楼的路了。一路上根本不需要我搀扶,我以为看不见走路会畏畏缩缩,但林汐走起来很自然,和常人没什么两样,有时走得比我都快。

每天上完一上午的课,林汐就约我去图书馆。“一点整,不见不散。”我居然真的答应了。大半天下来,我俩都待在一起。我不知道别人看见会怎么想:一个盲人和一个非主流,这是什么搭配?

可能,愿意和我这个非主流处一块的,只有这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女孩了吧。

一天下午,从图书馆出来之后,林汐问我:“晓瑛同学,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

“我想去一下学校门口。家里给我寄了东西。”

于是我领着她去校门口。路上,林汐突然问我:

“你喜欢音乐吗?”

“啊哈?”我诧异,“还行吧,流行音乐的话倒是一直关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其实,我最近在考虑创作。”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个盲人,看不见谱怎么创作?那么多复杂的音符,她还能把谱全记下来不成?

出于礼貌,我忍住没有笑她。可到了校门口,我却傻眼了。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的确没有看错。

门口的邮递员手里,拿着一把吉他!

我又往周围瞅了一圈,没别人了,掘地三尺也再找不出另一个送快递的。

“怎么不走了?”

“到了。”

快递大叔看见我俩杵在门口,走了过来。他瞥了一眼林汐手里的盲杖,然后问我说:“小姑娘,是来取快递的吗?”

“没错,我的吉他。”回答的不是我,而是林汐,“总算到了,非常感谢。”

而我,我全程一脸懵,看见快递大叔把吉他交给林汐时目瞪口呆的神情,我才确定自己还是个正常人。

“你的?”我问。

“是啊。”林汐往回走着,语气是那么理所应当的感觉。

“你能弹吉他?”

“从小就练,还可以吧。”林汐粉白的脸蛋竟染上了几许羞涩的嫩红。

“可是你……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啊。”

我看着林汐纤弱,甚至是弱不禁风的背影,看着午后暖风吹动她的长发,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转身,迎面而来的微笑。然后,她轻轻说了三个字:

“我喜欢。”

阳光在旋转的叶间跳跃,在摇晃的风中飞溅。

我默然。

林汐牵起我的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带我走进公园的,或许是循着“沙沙”的树叶声,或许是嗅着海棠的花香,我们步入林荫小道,在一棵海棠前停下。林汐从琴包里取出吉他,抱琴坐在树下。我看着她调了调音,然后娴熟地抚动琴弦,或勾、或挑、或扫,《有何不可》的旋律和着清澈的嗓音,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脏。我头一次感觉,林汐的声音那么干净。低俗的作家往往用百灵鸟的叫声来形容动听的歌声,但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哪只百灵能与我眼前这只相媲美了。可惜我也是个低俗的人,我至今无法用合适的语言来形容那天的感受,形容那一天,那个午后,那个海棠树下歌唱的少女。

当最后一个音符随纷飞的花瓣落地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热烈的掌声。我的周围不知何时多了一群看客,但我绝对是其中最痴的一个。我忘了鼓掌,只是傻站在那。阳光吻在她半边的面颊上,林汐微笑的侧颜,在我眼中格外耀眼。

“林汐……”我有点恍惚。

“怎么了?”

“你是神仙吗?”我像只呆瓜,傻里傻气地问她。

不愧是搞文学的,她给了我一个极其文艺的回答。

“不是哦。我是一朵流浪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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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汐火了。

那天在树林即兴弹唱被人录下来发到了朋友圈,林汐一夜之间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想想也难怪,本身面容姣好、成绩不错,虽然是盲人却能弹得一手好吉他,于是什么“身残志坚”、“不屈于命运”之类的字眼一股脑地贴到了林汐身上。

我们依旧一起上学,依旧一点整在图书馆会面,只是现在我还会去公园陪她弹琴。林汐渐渐有了不少听众,每天小树林里都蛰伏着林汐的发烧友,看见她就追着她要签名,而我因为和林汐走在一起也被人认识了。在学校里闲逛,偶尔会有人叫住我:“诶,你是林汐的好朋友吧?今天中午她去公园唱歌吗?”

在宿舍,我问林汐:“入学的时候为什么没带吉他过来啊?”

“原先那把坏了,这把是新买的。”

林汐正站在窗边给蒲公英浇水,我走近一瞧,盆里赫然开着一朵小黄花,金灿灿的,挺亮眼。

“我还是难以想象。”林汐用指尖轻轻抚摸着花瓣,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只手上厚厚的茧,“你究竟是怎么学会弹吉他的?”

“一个字——拼。”

我苦笑一声,凝视着眼前这个单纯又神秘的女孩。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根本不足以解开我对她的疑惑。作为一个盲人,她是那么弱小,可有时她又像一种难以置信的力量,一个引人好奇的谜。

林汐坐到床上,开始向我讲述她的人生。我认识她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谈起她的往事。

接下来,是林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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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啊,可是个特别胆小的孩子。

别的小朋友都跑来跑去,一天下来交到不少朋友。但我很怕生,不敢跟老师和同学说话。我怕虫子,怕黑,怕打雷天,晚上外面天只要一闪我就赶紧用被子把头蒙起来。这时候我妈妈就走过来安慰我。

她说:‘你要想办法变成一个勇敢的孩子,首先你得相信自己。’

妈妈还带我去公园玩,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了蒲公英。白绒绒的小球,一吹就飞走了,很有意思。我想,哪天我是不是也能像蒲公英一样勇敢,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四岁的时候,我发了高烧,再醒来的时候眼前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医生说是神经受损导致的。

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还是会流眼泪,我还是那个爱哭的小丫头。那天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哭累了就睡着了,睡醒之后又接着哭,最后终于挤不出来眼泪了。然后我彻底明白:从此我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和所有人了,从此我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爸妈不久开始训练我的自理能力。很不容易,但我还是挺下来了。我发现虽然看不见,但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耳朵似乎比以前更敏锐了,这让我更快地适应了失明后的生活。

后来一天,爸妈带我逛街,我忽然听到一阵很悦耳的声音。我问妈妈那是什么,妈妈告诉我是吉他的声音。对于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美妙的声音真的是一种充满魅力的魔法。那段吉他像光一样透过我眼中的黑暗,我仿佛能看见每个音符在我面前跳舞。我至今感谢那天音乐光临了我的人生,我迷上了音乐,迷上了吉他。

于是,转天早上,我下定决心,告诉爸妈我想要学吉他。

我爸起初不同意,他说我看不见谱,况且盲文都还没学完,不可能学成吉他。但我妈和他谈了很久,也和我谈了很多。我不记得那天说了什么,只记得第二天我就拿到了一把专属于我的木吉他。

妈妈专门请了老师教我。C和弦的12345右手怎么弹,左手如何从第一格准确滑到第七格,仅是做到这些我就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每天我连着练习好几个小时,摁弦摁得手疼,弹琴弹到手麻,手指生出一层厚厚的茧,可有时依然弹不准。我气得把吉他撂在一边,想要放弃,但我又想起我妈那句话,相信自己。我想路既然是我自己选的,为什么不自信地走下去呢?

过几年我的琴技逐渐进步了,可以弹一些简单的曲子了。尽管一直忙着练琴,但功课也没有落下。爸妈考虑让我将来当一个按摩师,但我不愿意。我喜欢文学、喜欢创作,我想要走出去,好好感受这个世界。

我一边学习,一边练琴。不开心了,我就一个人躲在屋里,弹琴来缓解心情,然后接着卯足劲拼。我知道,奋斗总是有回报的,得有信心,无论对生活,还是对自己。”

……

我沉默地听完了林汐的故事,没说一句话。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一朵蒲公英。”林汐笑了笑,“你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吗?无法停留的爱。人得向蒲公英学习,不能停在原地,要勇敢地去闯、去爱这个世界,不是吗?”

那天下午,我没跟林汐一起去图书馆,而是一个人找了块树荫躺了下来。

我明白,林汐是个很努力的女孩,和我这种吊车尾不是一路人。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么坚强自信,倒是蛮让人羡慕啊。

不过这句话刚从脑袋里蹦出来,我就感觉未免太好笑了。

呵,我羡慕一个瞎子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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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晚上,一个室友提议去外面撮一顿,我们一致赞同。四个人一起逛了会儿街,然后在一家有名的自助餐厅坐了下来。店内装修得很高档,人很多,从他们的穿着打扮能看出大多是那种出手阔绰的人。这家店价格很贵,好在我们有一个有钱的室友,这顿直接请我们了。

我头一次坐在这么宽敞明亮的餐厅里,被食物的香气和舒缓的钢琴乐包围,林汐看上去也很兴奋,不时跟我说钢琴弹的是哪首曲子。那两位一个劲地聊,我跟林汐说咱俩先去取餐。林汐伸出盲杖起身。

但我还没站起来,只听见过道上传来一声闷响,还有瓷盘尖锐的破裂声。循声看去,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狼狈地趴在地上,周围是碎瓷片和撒落的饭菜,不少还溅到了她的衣服上。

先是林汐大惊;“怎么了怎么了?”没等我说什么,那个女人已经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看见林汐手上的盲杖,她马上明白:自己是被这玩意儿绊倒了。

“什么意思?突然伸出来这么长个棍子,故意绊我吗?”她嚷起来嗓门之大堪比帕瓦罗蒂,整个餐厅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道歉就完了?我身上的衣服全给你弄脏了!怎么出去见人!”那女人用手指着林汐,“整副墨镜拿根棍子,瞎子就随便推脱责任了!”

林汐低着头,她的身子在颤抖。

“刚才明明是你跟别人说话没注意脚下,这么显眼的东西你非往上撞,怎么能光怨别人呢?”一个室友抗议道。

“呦,听听,还怪起我来了!就因为她瞎,所以你们全护着她了!什么世道!瞎子就了不起啊!”

极细微的啜泣声——林汐哭了。

“既然瞎就别出来转悠了,出来只能祸害别人!哭什么哭,装得像我欺负你似的,哼,真是见不上你这种人!”

我看见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墨镜后面落了下来。林汐哽咽着,像要辩解什么。但她终究没来得及辩解,因为这时候我直接和那女人翻脸了。

我得说,我活的这十几年从来没那么帅过。我猛地拍案而起,把那女人吓住了,然后我慷慨激昂地从道德、伦理、人性等多个方面剖析了她恶毒的嘴脸。怼人也是讲究学问的,如果把我那番言论写成文章,保准是篇满分作文。那女人被我说得体无完肤,直接愣那了。

这事惊动了餐厅经理,人家让我们借一步说话。最后还是得亏那位有钱的室友,把那女人劝住,赔了人家餐厅两个盘子,我们就出来了。那两个室友还要买点东西,我说你们逛着,我先陪林汐回学校了。

然后我和林汐就回来了。

林汐一进屋就扑在床上。我出门打了壶热水,回来就看见她坐在床上掩面而泣,墨镜丢在一边。林汐是个爱笑的女孩,她的脸上从来都是晴天,每次我挂科暗自垂泪都是她安慰我。可是今天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

我慢慢走近,在她身旁坐下。我不会安慰别人,父母也好,同学也罢,我从小到大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明显的体贴在意。但那一刻,我伸出手,握住了林汐的手,触摸是她为数不多能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林汐抬头看向我,用她那双真实的失神的眼睛。一双清澈的眸子,如同她清澈的嗓音,此刻噙满了忧伤的泪花。

黑夜里,林汐褪去了那层坚强的外衣。我们聊了很久很久。这次,从她的话语中,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乐观自信的阳光少女,而是一个从冷眼与嫉恨中一路摸索过来的盲女孩。

林汐以前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那里没有专为盲人建立的特殊学校。她一直就读于当地的普通学校,白天上学,晚上跟专门请来的老师学习盲文。

第一天上小学,当林汐戴着墨镜,手持盲杖走进教室时,她听见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气,一个同学甚至当众指她道:“怪物!”这个词自此成了她的标签。她在别人眼中是个异类,没有朋友,也没有人主动同她说话,用“形单影只”来形容她的童年再贴切不过了。那时候“校园欺凌”的概念还比较模糊,不过确实总有一群调皮的孩子捉弄她,有时把她堵在教室外面,有时悄悄跟在她身后扮鬼脸。

上了高中,不再有人欺负林汐了,更多是言语上的冷漠和歧视,当她在教室说起自己考大学的梦想时,后排清楚地传来了几声冷笑。她拼命地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她苦练吉他,进了学校的乐团;她主动和人打招呼,跟人家示好。

可她的人缘还是很差。回学校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顺便来取寄放在乐团练习室的吉他。可是,她却只碰到了一堆残碎的木片和断裂的琴弦。心爱的吉他无缘无故地被毁了,她捧着那堆碎片,在训练室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后来,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告诉她,是某个同学嫉妒她一个盲人居然考上了重点大学,气不打一处来便下此狠手。

她这才明白,在别人眼中,自己属于低人一等的弱势群体,而弱者无法与普通人为伍,他们不值得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晓瑛,你知道看不见是什么感觉吗?就是那种……被包裹在黑暗之中,无可奈何的卑微。”林汐的声音很小,“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很孤独。我感觉每天都在黑暗里流浪。”

一瞬间,我发现眼前的林汐竟是那么脆弱。我是个傻瓜,真的。一直以来我单单看见了她平日光鲜亮丽的表象,却忽略了她内心最深处,作为一个盲女孩难言的苦痛。

我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可是你都挺过来了。是你平时总告诉我人要勇敢自信地活着。你一点儿也不卑微,林汐,你不像那些庸俗的家伙,你可以做自己,做一朵蒲公英。”

“一朵流浪的蒲公英。”林汐微微一笑,这笑让我感到莫名的心疼。

“晓瑛,我真的要对你说声谢谢。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别这么肯定,我可受不起。”

“你很特别,从入校第一天起我就感觉到了。还记得咱们在这里第一次见面吗?”

我的脑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场墨镜少女和假小子的世纪性会面。转眼已经过去快一年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天你的话决定了我的大学生活。”

“我说了什么?”我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不记得我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当时对我说:‘谢谢你。’”

我愕然。这话我确实说过,就是那天林汐告诉我去哪买教材,我回了她这句。

“这怎么了?很正常啊。”

“你不知道那三个字对我的意义有多大。入学的时候我特别忐忑,我怕我的室友会嫌弃我是个盲人。但是你的话给了我信心。从小到大我都是和别人说‘对不起’,但很少有人对我说‘谢谢你’。我对自己说:‘看,一切都挺好的嘛,自信一点。’我感谢你不单是因为那三个字,而是因为你帮我树立了信心。”

这话反而让我很惭愧。我当时其实是嫌弃她的,那句“谢谢”也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

“然后我发现你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总是陪在我身边,不厌其烦地听我讲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今天的事……如果说我能一路挺过来,那么晓瑛,是你提醒了我还可以微笑。”

我愕然。我叶晓瑛这辈子竟然还能给予别人希望!我以为我不过只是林汐光环下一棵无人问津的小草罢了。

“我们都要相信自己能飞得很远。”

林汐最后说的这句话我咀嚼了好半天。

飞得很远,我吗?

——————————————————————————————————————

“晓瑛,想什么呢?”

林汐轻柔的声音打断了我游离的思绪。此时此刻的我,坐在图书馆里,紧握着林汐的手。

“没什么。”

“是不是又被教授数落了?”

“嗯。”

“别太在意,教授也是担心你。”

“林汐,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努力真的有用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林汐笑道。她的面前还是那本冰心的《繁星·春水》。

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林汐起身,拉着我走到了外面。

午后,阳光微醺,新一年的海棠醉舞在柔风里,眼前浮动着一团粉红色的烟云。

墨镜女孩抱琴坐在树下,恬静地笑。身旁那个假小子,是她不变的看客。

女孩拨动琴弦,唱了起来,嗓音依然是那般清澈。她唱的是《蒲公英的约定》。

将愿望折纸飞机寄成信

因为我们等不到那流星

认真投决定命运的硬币

却不知道到底能去哪里

一起长大的约定

那样清晰

拉过勾的我相信

说好要一起旅行

是你如今

唯一坚持的任性

……

太阳把我身上烤得暖暖的,很舒服。我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像是生平第一次学会如何呼吸一样。

我没听完林汐的歌,偷偷溜到公园里面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到树后,拿起电话,拨通。

“滴——喂,瑛儿。”

“喂,妈。”

“怎么了?刚才不是说挺忙吗?”

“没事,也不算太忙。刚才我有点着急了,对不起。”

“……哈,你这孩子,跟妈还说啥对不起啊。”

“最近学习有点吃力,不过我能行的,你和爸都放心吧。”

“功课什么的我和你爸不愁,就是担心你。在学校努力就好,用不着太拼,平时多注意身体。”

“嗯。”

……

挂断电话,我一边往回走着,一边看着头顶的蓝天,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想哭。

我在最后一个音符落地之前,回到了林汐身旁。一曲终了,我牵着她的手,走回了宿舍。

推开门,迎面的不仅是从窗外倾斜而进的阳光,还有比阳光更耀眼的希望。

我惊喜地告诉林汐:“花开了,蒲公英开了!”

林汐走近窗台,伸手抚摸着这一柔软的新生命。雪白明亮的小球,优雅地沐浴在阳光里,无数纯洁的细绒簇拥在一起,纤美却毫不卑微,每一根都轻盈得如飞向蓝天的梦,每一根都承载着种子厚重的勇敢。我和林汐都为之沉醉。

生活不是什么玛丽苏小说,而我更不是什么完美的主人公。我永远成不了林汐,或是任何的另一个人。明天可能会更好,也未必会更好。不过至少,我可以唱歌,我可以微笑,我可以牵着某个人的手。我可以相信自己。

林汐打开了窗子,“他们要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和林汐俯下身子,轻轻一吹,蒲公英冲出了窗外,随风飘舞在蓝天里,飞向目不可及的远方。

林汐站在窗边,微微一笑。

我知道这笑里蕴含着什么。

我知道,蒲公英会自信地迎接崭新的生活,即使是跌倒,即使是流浪。

分类: 文学

2 条评论

蓝色萧杀 · 2019年5月14日 下午5:34

叙事完整流畅,文笔清新优美,剧情质朴而动人

Reason · 2019年5月4日 下午9:57

短短三天…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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