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是……

公子眼前渐渐模糊。万物沉入死寂。

……

白晽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切还是老样子——他，白晽，寄身于一间三十多平的小公寓里，一只老钟摆在掉漆的白墙上“滴答”，床边发霉的木桌上还剩着半碗冷掉的泡面。阳光透过玻璃窗，从帘后泻了进来，在布满划痕的木地板上斑驳。

原来，只是梦啊。

白晽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右手搔着乱蓬蓬的头发，左手则下意识地朝桌上的手机摸索过去。

开机，解锁。屏幕强烈的光线一开始刺得他睁不开眼。手机这时候“叮咚”一声，震动了一下。白晽看了眼手机电量。

我去！怎么就剩这点儿电了？昨晚直播完又忘记充电了？

算了。白晽索性把手机调到省电模式，同往常一样点进了抖音。不知道有没有涨粉。

粉丝数：8741

依旧没有破万。白晽心里正一阵小失落，手机画面突然一切，响起了五月天的《倔强》。

屏上显示：哥哥来电。

几乎是看见来电显示的同一秒，白晽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锁屏，把手机往床边一丢，打个哈欠，仰面倒在被窝里。无聊。接着睡吧。

刚躺下，一滴水珠从房顶掉下来砸在脑门上。白晽睁眼，头顶的天花板浸湿了一片。

什么破房子，赶上这时候漏水！

白晽嘴里嘟囔着，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室友胖子下班回来了。

“我说，你小子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才几点。”

“几点？小老弟，你也不瞅瞅，都九点多了！快起来，我还一夜没合眼呢！”

室友不耐烦地催促着，美梦只好作罢。胖子瞄了眼桌上的泡面，问：“又熬夜直播了？”

“对啊。”

“真有人大晚上听你瞎吼？”

“什么瞎吼，那叫说唱，我是正经搞音乐的。”白晽走入卫生间，“你不是有抖音吗，自己看看去，我有不少粉呢。”

“行行行，你正经，混得还不如那些不正经的呢。看看人家，吃饭靠脸，唱歌靠演，曲子靠抄袭，作词靠别人，结果挣得还比你多。”胖子讪笑，倚墙开了罐哈啤。

“你能闭嘴吗？”

“要不，我给你支一招。”

“什么？”

“今晚你试试女装，绝对能火。”

“滚！”

白晽一嚷，嘴里的牙膏沫喷到了镜子上。门掩不住戏谑的笑声，白晽真想把门狠狠摔到那人脸上。随即，笑声停息，传来五月天的歌声。

“诶，小子，你电话响了。”

“帮我挂了。”

“确定？”

“我哥的电话不用理。”

白晽皱眉，撕下张卷纸擦去镜子上的牙膏。

“不是你哥，名字叫什么卿。”

“柒卿？”

白晽两眼一亮，冲出卫生间，夺过了手机。

接通，对面是清甜的女声。

“晽哥？”

“我在。”

“那个，今天有时间吗？”

“随叫随到。”

“太好了。那就老地方，一会儿见。”

“没问题。”

白晽挂断电话，心情舒畅了许多，三下五除二收拾一下，准备动身。

“钥匙别忘带着。”胖子说，“整天丢三落四的。我可不起床给你开门。”

白晽抓起钥匙塞进裤口袋，抬头发现胖子正不住地偷笑。

“笑什么？”

“可以啊。”胖子把哈啤冲他一举，“你小子加油。”

神经病。白晽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对于白晽这个名字，他自己颇为满意。多亏父母起了个不错的名字，省得去换什么艺名。他对他们的感激仅限于此。

20岁的青春，正是一展宏图的好时节。他告别了大学，告别了曾经叫作家的地方。梦想，这个每每出现在各种文艺作品中的老套而神秘的字眼，时时挑拨着他不安分的心。他热爱说唱，热爱音乐。音符填补了他残缺的灵魂，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不息的旋律。

但家人不理解。家庭总是年轻人的一道枷锁，他们企图锁住他，让他继承那无聊的家业。父母知道他辍学的消息时，白晽明白，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根纽带断了。家变成了一座喷发的火山，他无法忍受那滚烫的地面、那炙热的眼神、那燃烧的一切。他同所有人争吵。他几乎是被撵出家门的。

他至今忘不了离开时，一点点合拢的门缝后，哥哥那无言的冷漠。

这并不是梦的休止符。他在偌大的北京城偏居一隅，用抖音一边做音乐一边挣钱，偶尔还能接几单小广告，小赚一笔。

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梦想中万众瞩目的明星呢？

白晽问向玻璃窗中的自己，心底微弱的回音，淹没在车外喧嚣的汽笛声中。他下了公交，走向街角那座熟悉的咖啡馆。那是他与柒卿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柒卿，很悦耳的名字，她说这个少见的姓氏来自家乡河南。

她是抖音上的民谣歌手，也是最欣赏他的粉丝。每次直播，她都是送礼物最多的那个。后来，柒卿私信他，约他见了面，此后一直联系。尽管刚认识三个月，柒卿已成为他无话不谈的挚友。柒卿说家里欠了债，于是来到大城市打工。白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他们的命运像两块彼此靠近的磁石，紧紧吸在了一起。

白晽走进咖啡馆。最靠里的座位上，一个女孩向他招手。她身着呢大衣，披一条围巾，头上一顶绒帽，还戴着黑色墨镜，全身上下裹得很严实，但酷酷的挺时髦的样子。若不是视线相接时对方嘴角泛起的微笑，白晽几乎认不出她是柒卿。

“早上好，柒卿。”白晽走近坐下。

“早上好啊，晽哥。”

“今天穿得这么多啊。”

“啊，入秋了，天转凉了嘛。”柒卿抿一口咖啡，“最近有点儿那个……你懂得。”

“哦……”白晽会意，“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和白哥商量一下。”柒卿低头用吸管搅动着咖啡。“顺便嘛……看一看你。”

“哦，那，是什么事情？”白晽脸上微微发烫。

“我想参加选秀。”

“什么选秀？”

柒卿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递给白晽。“就是这个。”

一家名为“卉韵”的公司正在筹备歌手选秀，打算录成网络节目。这种节目时下很流行，很多小人物借此抛头露面，火得一塌糊涂。海选范围不太广，且面向大众，门槛不高，对他这样的音乐发烧友比较友好。

“朋友圈里转的东西，可靠吗？”

“无论如何，我都想试一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柒卿从他手中拿过手机，两人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一起。短短几秒陌生温度的感知，让白晽的心跳有了起伏。

“我想有你的支持。况且，晽哥，你不是有一样的梦想吗？不想去试一试？”

好吧，他承认，刚才看到那一大笔奖金的时候，他就心动了。眼下手头正紧，他的房租还堪忧呢。而且万一获胜，没准真能一炮走红，这无疑会成为他的一块敲门砖。

“我当然支持你。如果可以的话……我陪你一起。”

“太好了。一言为定。”

白晽端起杯饮着咖啡，眼睛偷偷滑向柒卿。后者发起呆来，桃色的双唇搭在吸管上小口吸着，闪着诱惑的光。有些话，他酝酿了很久，只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现在，他有些等不及了。

“柒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柒卿没有理会，把墨镜扶到额上，朝咖啡馆门口望去。白晽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白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留着板寸、高大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男人一坐下，就大大咧咧地冲前台喊道：

“服务员，来杯喝的！”话里带着地方口音。

“先生，请您小声点，这里不是酒吧。”

这人怎么这么粗鲁？白晽想着，扭头一看，柒卿变了脸色。

“柒卿？”

“我们先离开这里。”

“怎么了？”

“出去再说。”

“我去结账。”白晽掏出钱包，却被柒卿一把拉住胳膊。

“赶紧走，钱放在桌上就好了。”

柒卿拽着他，从侧门快步离开。白晽一头雾水。她在躲着那个男人？莫非……前男友？虽说年龄大一些，但现在很多女生不都好这一口吗……

走出很远，柒卿见身后没有异常，放慢了脚步。白晽赶忙问道：

“那人谁啊？”

“他呀，他是……”

柒卿低头不语，似在忖度什么。白晽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

许久，柒卿开口：“对不起，这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哈……什么啊？”

“他是我家的债主，应该是来找我要债的。前几天我偶然看见他，但怕你担心，没有跟你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这样啊。”白晽如释重负，“以后不去那家咖啡馆好了。”

“谢谢你。”

“没事。要不……一起吃个午饭？”

“不了，我想回家休息一会儿。”

“那我送你吧。”

两人不再做声。白晽这才注意到，从离开咖啡馆到现在，柒卿一直拉着他的胳膊。细碎的阳光，散落在林荫里五彩斑斓的石子路上，脚下像是一道撒满钻石的彩虹，微风徐徐的林间弥漫着静默的浪漫。他犹豫着，渴望说些什么。然而只是渴望。

前面就是那个街角了。每次柒卿都只让他送到这里。白晽理解女孩子的矜持，不过有天他还是忍不住偷偷跟在后面，摸清了她的住址。柒卿停下脚步。他觉得是时候坦白了。

“柒卿，我……”

没等他再说什么，柒卿突然摘下墨镜，踮脚搂住了他的脖子。突如其来的拥抱，令白晽一阵心跳加速。柒卿碰了一下他的鼻尖，微启的唇瓣浅浅一笑，似有似无地吻在他的左脸，然后便松开了手，抽身而去。

“明天见，晽。别忘了陪我去面试哦。”柒卿回身说道。

笑语盈盈的眼眸，如一汪深深的潭水，回转着三千柔情。

回去的路上，白晽心花怒放。第一次恋爱没想到如此顺利。他从口袋里掏着耳机，想听首情歌。

诶，钥匙呢？

左翻右翻，就是找不到。怎么弄丢了？白晽仔细回想。对了，在咖啡馆他忙着掏钱结账，钥匙有可能顺着钱包滑了出来。

白晽匆匆赶回咖啡馆。推门进去，那个男人还在，正和服务员说着话。

“你们这儿缺不缺驻唱？我摇滚耍得可牛嘞。”

“先生，我再说一遍，这里不是酒吧。”

“最近我手头紧嘛，你行行好，跟你们老板商量商量。”

这家伙还玩摇滚？白晽耸耸肩，走到原先的座位四下寻找。果然，钥匙静静地躺在地毯上。白晽心里飘过无数个“万幸”。

离开时，他又听到那个男人和服务生的谈话。

“顺便跟你打听个事哈。你在咖啡馆有没有见过……怎么说呢，就是个二十多岁，模样挺漂亮的小丫头？”

白晽想，他说的可能是柒卿。

“先生，我每天要接待上百位客人，记不住客人的长相。况且您这样宽泛的描述，我怎么可能知道是谁？”

“算了，她可能不来这儿了。”

“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叫她把钱还给我！”男人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那个小兔崽子，迟早我得跟她好好算算账！”

男人开始破口大骂。白晽感觉一阵恶心，便立刻离开了。路上，他后悔刚才没男人一把，揍那人一顿。

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还是那个没完没了的家伙。

白晽按下挂断，把来电人从通讯录移到了黑名单，然后打开抖音。依旧没有涨粉。白晽开始思索，思索怎么提高热度，怎么接更多的小广告，怎么挣更多的钱。一股凉风吹来，他鼻头一酸，打了个喷嚏。

入秋了，天转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