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尽管下雨，白晽还是想晚上约柒卿出来。柒卿有些不愿意。

“晽哥，你交完钱了吗？”

“全部搞定。”

“哦……”

“你呢？”

“也交完了。”

“那咱们得好好庆祝一下。附近新开了家KTV，去看看吧。”

“现在正下着雨。改天不好吗？”

“没关系，打个车呗。我已经在街角等你了。”

“……好吧。”

两人乘车来到KTV，白晽点了些啤酒。他不怎么喝酒，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需要一点儿酒精帮他忘掉这一切。

这是他们第一次去KTV。柒卿总是有点小害羞，很少在他面前唱歌，甚至不爱正经谈音乐方面的东西。她说自己从乡下来，唱的都是民谣，跟白晽分属于两个挨不上边的领域。她更喜欢讲她的家乡，那里有一条蜿蜿蜒蜒的河，河上有数不尽的故事。

白晽唱得很欢，一边唱一边把酒往肚子里灌。

“晽哥，你醉了？”

柒卿穿得很漂亮，或者说是人本身就很美。粉嫩的皮肤、婀娜的身段，在炫目的灯光下令人迷乱。白晽脑袋一昏，仰面倒在沙发上，酒精的魔力将他带入梦的国度。

白晽从价值百万的豪车里出来，千百的闪光灯全部聚焦于他的身上，海浪一般的掌声与欢呼在耳边经久不息，面前是一条极长的红毯，一眼望不到尽头，两边全是他的粉丝。白晽穿一身西装，微笑着向前走去。

他的父母站在人潮前面朝他挥手。母亲拉住他的胳膊，感动流涕：“晽儿，你真是我们的骄傲，比你哥哥强多了！”父亲在一旁真诚地忏悔：“都怪我，一直没相信你，忽视了你的梦想。”

白晽继续走着，一个狂热粉冲到毯上，扑向他的大腿。“求你了，白大哥，看在曾经是室友的份上，给我签个字吧！”胖子抱着他的右腿不放，几个保安齐上，好不容易才把这头肥猪轰出去。

再前面，是他朝思暮想的恋人，辉煌国度的女王。柒卿着一袭长裙，扑进他的怀里。“亲爱的，恭喜你。”

白晽搂着柒卿的细腰，合上双眼，与她拥吻。

再睁开眼时，怀中的柒卿却不见了。

父母、胖子、粉丝，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脚下的长毯依旧鲜红。

“机会？”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

白晽转身看去，白鸿手中握着打火机，火苗照亮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幼稚。”他摇了摇头，把打火机丢到毯上，“你没有资本！”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红毯，以燎原之势爬向白晽。滚滚浓烟背后，是哥哥那无言的冷漠。

白晽在燃烧的红毯上拼命跑着，火焰在身后紧追不舍。前边的地面突然凸起，生出无数荆棘。白晽奋力挥舞着手中的剑，斩断那些该死的尖刺，可荆棘发了疯似地生长，越砍越密、越砍越硬。他穷极目光，却怎么也看不到红毯的尽头。

“是你咎由自取！”一个声音咆哮着，像白鸿，却又不像。白晽感觉到了背后渐渐升高的热度，熊熊烈焰似乎已张开血盆大口，步步向他逼近。

“水，我需要水！”白晽竭力向前，看到前方出现一阵奇异的光芒。他顾不上利刺划破他的皮肤，藤蔓缠住他的脚踝。他一次次磕绊、跌倒，肆意流淌的血液将长毯染得更加鲜红。

一条长河终于出现在眼前。

白晽不假思索地跳入河中，火焰蔓延到河岸便无法向前，悻悻地消散了。遍体鳞伤的白晽浸在水里，鲜艳的红色在水面漾开。他朝岸上看去，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正站在那里。

白晽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

“柒卿？”

……

“公子是在叫妾身吗？”

公子回过神。自己正半身浸在水中，暗红的枫叶在身边漂旋。

“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女子掩笑，“妾身生于水边，名唤洛漓。”

他当下倍感失态，赶忙从水中出来，拱手行揖道：“方才神游，不料偶遇小姐，忽然忆起一旧人。有失礼数，望小姐见谅。”

“公子言重了。”

“敢问小姐为何来到此处？”

“想来河边采些芝草而已，不巧望见公子踏入水中。”

他苦笑几声，目光落到洛漓手中的竹笛。

“小姐会吹奏此笛？”

“幼时曾习得几曲罢了。”

“方才听得笛声渺渺，沁人心脾，莫非是小姐之作？”

“妾身不才，让公子见笑了。”

“哪里，小姐乐艺甚佳，此曲宛若天籁。”

见洛漓颔首微笑，公子顿时如沐春风。长河不语，远有歌来。浩渺烟波之间，一叶扁舟缓缓驶近河岸。他望着千里粼粼的波光，心中一热。

“暮日霞云、镜水江枫。此地，确是个好去处。”公子称赞道，“此良辰美景，宜有嘉宾为伴。不知小姐肯否与我泛舟同游？”

洛漓饶有兴致的样子，回道：“难得有如此雅兴，全听公子安排好了。”

暮已阑珊，两人登上船头，顺流而下。渡者摇着桨，唱着沙哑的歌谣。

“公子可会作诗？”洛漓问道。

“哈！”他撑开纸扇，“平生无甚才干，唯善诗赋！”

“哦？那今有此山此水，望公子莫吝惜辞藻，赋诗一首吧。”

他转头看向洛漓，伊人眼中的光彩，远比这锦绣河川更为璀璨。胸中情愫暗涌、妙语万千，却难吐露一字。

“诗文不可怠慢，需静候时机。时机一至，则情注笔锋、挥毫万言，不至则徒添败絮。”

“那么公子所言的时机，究竟何时才来？”

“若要引得诗情，还烦请小姐……”公子将扇面一合，“雅奏一曲。”

洛漓无奈地笑了笑。“那便依你好了。”

只见她迎风而立，玉手轻拢，指动音生，无数红叶如听到召唤一般，在小船周围回旋起舞。渡者不再放歌，河水亦为之忘情。风拨弄着她耳边的发丝，衣带飘飘，透出缕缕芝兰的气息。一抹香袖，美人似水；一笛清风，语笑成歌。公子屏息，更起慕恋之意。

但忽而，笛声一转，竟引出无限苍凉，一时间枫飘如雨，纷纷飞至船头。公子望着满天枫落，愈感凄怆。前尘往事浮现脑海，他长叹一声，不觉间潸然泪下。

洛漓见他拭泪，放下了竹笛。“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他敛容答道，“想起些旧事。”

“公子似有心事。”

洛漓满目关切，让他放下了戒心，不愿隐瞒。

“小姐大概不知我的身份。”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我系出王室，家兄承继父业，今乃一方雄主。我与其不和，便遭流放。虽享锦衣玉食，拥绫罗绸缎，不过是被锁入囚笼，亲离众叛，纵有鸿鹄之志，也无所作为。”

“公子尽享富贵，兼有才学，亦为人杰，难道一定要像令兄一般坐拥天下？”

“其实我曾有此意。生为男儿，当有豪心壮胆，立不世之功。”公子双目生光，又随即暗淡，“如今终究不可得了。众生弃我于尘寰，所谓天下，早已与我无关。人世浮沉，去之也罢。不愿再做家兄那般追名逐利之人，只求纸笔为朋，浊酒为伴，寄情山水，了此一生。”

说罢公子又叹一声。洛漓宽慰道：“公子能有此等超脱之心，不同凡俗，也是一件幸事。妾身着实钦慕公子这样的人。”

“……谢小姐褒奖。”

墨色渐渐将夜晚织就，两人一同望向天边即将熄灭的红日。

“公子今日，怕是写不出一首好诗了。”

“誓有一日，为君提笔。”

“此言当真？”

他再也按捺不住澎湃的内心，牵住了洛漓的手。

“这世间万水千山，那么多的美景，我一人看不完。”公子诚恳地发出邀请，“跟我走吧。”

她的手是那么的轻，微风吹来，洛漓就像一片欲挣脱树梢的枫叶，似要飞走。公子紧紧抓住她，不愿让她离去。

洛漓转过头，莞尔一笑。

“是时候告别了。”

白晽醒来的时候，雨仍下个不停。

他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女子很像柒卿，有一双温润如水的眼睛，却又不是柒卿。

白晽从沙发上坐起，揉着昏沉沉的脑袋。打开手机，时间仅过了一个小时。带女孩子出来玩，结果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真是丢脸。

等一下，柒卿呢？

空旷旷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这时注意到，柒卿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遇到急事，不得已不告而别。对不起，晽哥。

急事？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他立刻给柒卿打电话，可对方手机已经关机。白晽更慌了。他马上冲出KTV，冒雨赶到了柒卿的寓所。

“柒卿，你在吗！”

白晽心急如焚地敲着门。许久之后，门开了。

“晽，晽哥？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先不说这些。出什么事了？”白晽留意到柒卿穿着行装，身后还立着一个手提箱，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那个……”柒卿一脸不知所措。

“你这是要去哪？”白晽着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柒卿只是不说话，身上有些发颤。她背过身，不去看他。

“到底怎么了！”

沉默良久，柒卿再转过身时，眼圈已经泛红。

“柒卿……”

“晽哥，对不起……其实前几天家里就来消息，说债逼得太紧，又赶上母亲病重，要我早点回去。”柒卿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我，我不想让你担心。其实我根本没有报名选秀，但这对你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知道你跟我关系好，一定会听我的……”

柒卿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胳膊，啜泣起来。白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他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善于隐藏的女孩，了解得太少了。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他小心地将柒卿扶起，像扶起一株脆弱的小花，“是我不对，一直没能理解你的好意。你放心吧，我会替你坚持下去的。”

“晽哥，这次分别，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谁说的？选秀的事情一结束，我就去找你，去你的家乡。告诉我它在哪？”

柒卿思索片刻，掏出纸笔，给他写了一张字条，上面是一串地址。两人打着伞走进大雨，又来到了那个街角。

“我要走了，保重。”

“等一下。”白晽叫住她，掏出自己的钱包，放到柒卿手里，“你可真傻。下回别再这么任性了，有什么事找我就好。”

“谢谢。”柒卿微微一笑，“祝你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

柒卿走了，走向雾气弥漫的前方。白晽注视着她美丽的背影，心动的感觉又一次降临。他对着漫天大雨，不顾一切地喊出了那三个字。

雨声很快淹没了他的呼喊。柒卿继续走着，没有回头。也许，她根本没有听见。

不过对白晽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向家的方向走去。

雨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