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晽坐在长廊尽头的铁椅上,每过一会儿便抬头瞧一眼墙上的钟表。表针不紧不慢,如同面前来往的脚步,只是沉默地走着。白晽看向旁边那扇紧闭的门。自从柒卿走进那扇门,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下一个,就是他了。

所谓“卉韵第三分公司”,不过是办公楼的一层工作室,里面没几个人。其他几个面试者坐在椅上,戴着耳麦,埋头于手机,时不时打量他几眼。几个人腿抖个不停,把他晃得心烦意乱。心跳声在时钟“滴答滴答”的呢喃中愈发清晰起来。

一个瘦得像猴的红毛小伙走过来坐下,玩起手游。两颊凹陷,黑背心红马甲,给人一种社会小混混的感觉。红毛冷不丁地问:“来面试的?”

“是啊。”白晽扭过头,“怎么了?”

“就问问。”红毛盯着手机,瞧都没瞧他一眼,“我也是来面试的。”

白晽有点尴尬,接着话茬问道:“你是从事哪种类型的?嘻哈?”

“……对。”

“玩嘻哈得学很多乐理吧?”

“什么破乐理,好听就得了。”

白晽半是赞同半是附和地“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晽哥,到你喽。”

柒卿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

“怎么样?”白晽起身。

“一切顺利。”柒卿朝他眨眨眼,“进去吧,晽哥,没问题的!”

白晽整了整衣服,推门进去。面试官是个两鬓斑白的宽脸男人,正用手帕擦着镜片,一见他便戴好眼镜,换上一脸微笑。

“白先生,对吧?”

“没错。”

“请坐请坐。”

白晽坐下,面试官一边翻着他的简介,一边点了点头。

“您是抖音上的歌手?有不少粉丝啊。不错,很不错。不过,”面试官眉头一皱,“您就读于……医学院,且已退学?”

“我保证我的水平一点也不差。”

“先不急着下结论,让我听一听您的唱功如何。”

白晽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这首歌他练习了很久,务必让每段旋律都不可挑剔,每个音符都无懈可击。果不其然,对方满意地鼓起了掌。

“不错,真的很不错。”面试官满脸堆笑,“您有一副好嗓子。我们正缺少您这样真正会音乐的人啊!”

“真的吗?”

面试官摆手示意他凑近,放低声音道:“牌面实在太小,有名气的都不愿意来,来的都是些臭鱼烂虾。您这样的水平已经是佼佼者了,尽管技巧上没能尽善尽美,但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专业培训。”

“这么说,我入选了?”

“对于您这样出色的歌手,只要您同意,我们可以直接签约。”面试官拿出一份合同,开始解释上面的各项条规。

“报名费没多少,不过您需要缴纳五万元的保证金。”

“五万?”

“当然。”面试官推了推眼镜,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跟您说实话,我们公司正走下坡路,能不能挺过来全看这个节目了。哪怕少一个歌手,对我们都是不小的损失。”

白晽嘴上认同,心里面却拧着。五万?他当网络歌手才不到一年,哪来这么多钱?而且自己离家出走,更不可能向父母伸手要。

见白晽面色犯难,面试官递给他一张纸条,笑笑说:“这样吧,您要有想法,可以先把合同签了。钱只要今晚之前转到这个卡号上面就行了。”

“可五万有点……”

“钱的问题再说,毕竟我们不是想要您那五万块。”面试官拍拍他的肩膀,“考虑考虑这个选秀对您的意义。您为什么选择这条路?”

当然为了出名啊。脑袋里下意识地冒出这个想法,把白晽吓了一跳。等等,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功利了?面试官和蔼地盯着他的眼睛,像在期待一个完美的答案。

为什么选择这条路?

不只是选秀,为什么踏上音乐这条满是荆棘的道路,尽管明知会伤痕累累?白晽审问着自己,他很久没有这样了。他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一个早已淡忘的旧友从身后将他拥住,又像揭开一道伤疤,辣辣的痛楚后是尚未愈合的回忆。

他想起自己以前在校合唱团大放异彩的日子。所有人都相信他拥有过人的音乐天赋。他本可以活得更像自己,假如……

假如他没有出生在一个刻板的中医世家。

父母从不支持他任何关于音乐的学习,乐理匮乏的他没能考上梦寐以求的音乐学院,而是不情愿地进入了医学院。什么医生挣得多、待遇好,工作稳定,都是束缚他的借口。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瞒着家人辍学,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选择抗争,于是,他遭到了放逐。

为什么?因为爱。而他们不懂这份爱。

他需要一个证据,一份宣言,一柄锋利到足以斩断所有荆棘、抹杀所有质疑的剑。

白晽在这柄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感谢您拯救了整个公司。”面试官喜上眉梢,激动地站起来同他握手,“您确实是一位好歌手。”

走的时候,白晽看见面试官手里还握着那份合同,一个劲地碎碎念:“不错,很不错。”

白晽出来之后和柒卿谈论起五万的事情。

“对,他们也跟我提这件事了。”柒卿撅噘嘴,“是有点多,不过我还付得了。你呢,晽哥?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帮忙。”

“没事。”白晽想到她昨天还被追着要债,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找她借钱。

“真的不用吗?”

“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天空被涂上了一层灰,不堪重负的云层后面,传来隐隐的雷声。白晽攥紧了拳头。

末了,他还是松开手指,妥协似地叹了口气。

“按这个药方抓药,先吃三服,三天后再来医院看看。”

“行,谢谢您啊,白大夫。”

“没事。您慢走。”

白鸿送走病人,坐在椅上锤了锤发酸的后背。正赶上换季,天一凉,病人一下子就多了,整个下午他都没闲着。

诊室里有点闷,他打开窗户。外面灰蒙蒙的一片,怕是要下雨。还剩一个病人,得快一点了。

白鸿按了下铃,然后打开病历本。病人坐上椅子,白鸿还在低头翻着病历,问:“怎么了?”

“我哥脑子有问题,我来给他拿点药。”

“这里不是神经科,请您……”白鸿抬起头,眼前的白晽翘着二郎腿,冷冷盯着自己。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来给你瞧瞧病。”

“也不知道谁有病。”白鸿摘掉口罩,语气重了几分,“为什么拉黑我的电话?”

“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打电话烦我?”

“你知道爸妈有多担心吗?你一走就是大半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

“呵,忘了是谁骂我什么‘不孝子’,让我永远都别回去的!”

“爸那不是正在气头上嘛。爸妈这几天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叫我劝你回家。他们怕你在外面受冻挨饿。”

“他们怕我出去败坏白家的家风!”

“小点声!这里是医院。”白鸿起身走到门边,往两边瞅了瞅,人已经都走干净了。白鸿关上门,两手抱胸倚墙站着。窗外掉起了雨点,咸湿的味道涌进屋子。

“说吧,到底来干什么?”

“……我要参加选秀,需要借五万块钱。”

“又借钱?”怒气在白鸿的眉上渐渐积聚,“你来我这里除了借钱还会做什么?”

“又不是抢你的,以后肯定会还。”

白鸿放下胳膊,语气彻底凶起来:“那你倒是把之前借的还我啊!你以为你交的房租是哪来的,啊?”

“钱钱钱,你就认识钱!你怎么就不问问这个机会对我有多重要!”

“机会?你才出去多久就碰上什么机会?你乐理都懂吗?基本功都掌握了吗?整天急于求成,不愿意潜心苦练,没多少资本却光想走捷径,我以为你待在外面该长大一些了,没想到想法还这么幼稚!这钱我不会借给你。”

“你爱借不借!”白晽猛敲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吼道,“你跟他们全都一个样,从来都不相信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你凭什么否定我的选择!你把我从家里赶出去,不过是为了满足你可怜的妒忌心!”

“你小子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白鸿狠狠瞪着他的眼睛,“那是你咎由自取,顶撞爸妈。”

“他们偏爱你,因为你是他们听话的乖儿子,愿意为了家业,为了多挣几个破钱、多买几套房子,就把理想喂了猪!别不承认了!你就是不甘心看见我做自己想做的,你就是想让我跟你一样!”

白鸿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个自私的叛徒!”

一记闪电打在树杈,照亮了兄弟二人狰狞的面孔。风驰过窗边,桌上的纸张被拽了下来,在屋子里纷飞。

争吵,冻结在屋外瓢泼的大雨中,只剩下冰冷的雨滴拍打着纱窗。

“我记得小时候,你说你想当一名作家,死活不肯学医。”白晽缓缓开口,“我笑话你文笔太烂,结果你就使劲给了我一拳。”

白鸿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的眼睛。

“现在,我想把那一拳还回去。”

白鸿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白晽身旁走过去,停在窗边,慢慢把地上的纸捡起来。

“我最后再帮你一次。钱一会儿转到你卡里。”

“……谢了。”

“你知道,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要继承这个家。”白鸿关上窗户,“我承认,这条路不好走。但你选的那条路,一定是对的吗?”

“……我要走了。”

“我马上下班,一起喝一杯吗?”

“不用。”

“好吧。旁边的柜里有把伞。就知道你小子不记得带伞。”

最后一个病人拿着白鸿仅有的伞,离开了诊室。白鸿望着外面,他仿佛看到雨中有一团火焰,燃烧着窗上自己的虚影。然而,那团火焰很快就被大雨浇灭,留下一地潮湿的现实。

这么大的雨,暂时是回不去了。

于是白鸿仅仅坐回椅上,伏案处理着文件。

仅仅是,对着雨中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

分类: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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