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钟鸣沉重闷响,一声悠扬过一声,一声悠扬过一声,钟鸣从遥远的泰晤士河对岸聚拢,逐渐回到铜钟上。身着爱尔兰小牛皮革西装的商人,或是拄着拐杖带着琉璃镜的皇家科学院院士,亦或是在大厅中央,手持一本厚厚圣经祷告的牧师,都神色凝重,期待着这个伟大时刻的到来。终于,送葬的苦力们戴上了粗绒手套,把中央那口巨大的棺材,缓缓抬了出去。一个崭新的纪元落幕了,人们的哀伤随着窗外的凄切鸟鸣飞向云霄,一直飞到大西洋游弋的舰队。

顿牛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医院昏黄破旧的油灯,其次是身边的亲眷们渐渐缓和的眼神。经过漫长的,冷清的虚空后,海量的信息顷刻间注入到顿牛的脑海中,他只需要看一看桌子上的玻璃杯,还有门外诙谐的伦敦腔,便能知道这一定是伦敦泰晤士河北岸。

顿牛的视线只能触碰到冷冰冰的天花板,他默默沉思着,似乎要用他的孱弱的目光,将大理石墙壁盯出一个窟窿。河畔,马车悠闲地载着贵妇前往新开的大剧院,卖望远镜镜片的爱尔兰商人大声吆喝着,小酒馆隐隐约约听得见水手唱着烂俗的歌谣,聊着美人和珠宝。只消几个街区,顿牛就能回到他的铸币厂。不过,那仅仅在名义上是英国最大的货币重铸工作,实际上就是个监工的苦差事。他需要优雅的办公桌,轻柔的羽毛笔,还有滑腻腻的墨水,完成自己的使命,而现在,一切看起来都来日方长,只有钟表还在一刻不停地,催命鬼一样的敦促顿牛。

“哒——滴——

哒——滴——

哒——滴——”

不知道无意义的空转了多久,顿牛总算可以起身了,他能明显感觉到,有种神奇的力量缓缓汇入到他的四肢,大地的温热,顺着护理病床,一直穿到到他的脊梁和骨髓,再汇入到他的大脑,当然,这是有代价的。从漫长的真空中,潮水般扑打过来的信息流,又潮水般散去了,他的记忆,装上了一群群翩翩起舞的蝴蝶,瞬间色彩斑斓的景象被撕裂开来,化作一颗颗流光溢彩的彩虹泡泡消弭空中。

走出门,伦敦再度从地上飘起团团水雾,街上人们的伞如小草发芽一般钻了出来,商店街的花店售卖的土耳其郁金香格外鲜艳迷人,微雨蒙蒙中,除了泥土的气息外,还有时断时续的下水道恶臭——排水系统总是这个样子。

他再度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这清凉的空气,或多或少理清他的肺腑和思绪。首先,要回收掉神的立论,笛卡尔的二元论需要初次被证实,来确保将来人类的思想足够纯洁,若要阻止人类今后的意识物质的本源探索,就必须在此刻证明笛卡尔是正确的,至少是有价值的。他清楚现在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他闭上双眼,屏住呼吸,脑海里,他像一个捕鲸人,笨拙地猎取他想要的,那庞大的思想。他破旧的小木筏这思绪的海洋中起伏不定,几度被边上的马车轮嘈杂的声响掀翻。在冥冥的汪洋上,他发现了自己想要的那只鲸鱼。

圣灵塑造了我们的魂,而圣灵又是上帝的化身,上帝在第七天的沉沦中苏醒,收回了人类和众生,土地和山川,天空和群星,他挥一挥手,擦掉了太阳的光芒,再挥一挥手,将银河系也抹干净了,最后,将混沌和光明柔和在了一起,然后压扁,就像是拍扁一个泄气的气球。先是急剧的收缩,然后,光就在这急剧的变化中,变成了一个奇点,将它的能量都汇聚到了更低的维度空间。从此,上帝消失了,他就像一个魔术师,自己钻进了无限狭窄一顶帽子。再也不出来。不过,在此之前,上帝会将所有的观众,哪怕是一粒尘埃,一个细菌,都消除的一干二净。没有任何目击者,上帝还是个害怕观众的魔术师。

结束了冥想,顿牛从邮差那里得到了之前与笛卡尔辩驳的信件,现在这些宝贵的神学思想都回来了,他手握着那几封信件。顿牛感觉步伐也随着自己的大脑,瞬间轻快了不少,他吹着口哨,理了理金黄色的头发,快步走回自己的居所。

顿牛先是轻轻的展开,将信件的折痕去掉,然后,他开始工作了,在工作之前,他顿了顿笔,如果时间按照格兰历法计算,大概还有八十年,人类不需要基督教的分支学说,更不需要他错误孕育出的科学,这些都需要一一销去。他努力从虚空告诉他的,最后的图景中搜捕着,然后点了一点墨水瓶,思绪化作了有形的墨水,流回墨水瓶。顿牛,将万能的上帝仔仔细细的反论证了一番,随着笔尖的轻盈舞动,纸上的墨水被飞速吸回钢笔尖,一行行工整的花体英文字奇迹般消失掉了,最后,他把这张黄色的硫纸,放回自己的书桌,明天就要将这些纸送还到买纸的商人手里去。

顿牛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不知不觉今天过去了,太阳渐渐从东边沉了下去,他望着朝阳余晖下的大教堂,十字架的影子拉的长长的,背负它的耶稣,要告诉人们,背负的所有罪恶,最后都将降临到祈祷他的人的身上。可能,只有神学能够拯救那些被科学欺骗的愚蠢的可怜虫了吧。即便是这样,也只是完成了使命的一部分,他还有很多的工作。他试图再度理清思绪,显然,感觉到乏力,自己的意识消散了一大部分,包括终极图景的记忆,他不记得自己写下了什么,或者是想到了什么,每次还原一封手稿或者是信件,自己都会变得更加无知。他每时每刻必须想着看日历。因为他无论看多少次,都不可能记不得今天是几号。他从嘴巴里吐出咖啡,然后放下杯子,拿着羽毛笔倒退数着日期:

六年后,铸币厂的人会找上门,要求他下岗。不用多久,还要辞掉皇家学会会长的席位。至于卢卡斯数学教授席位,会在收回神论的系统证明后撤销,人们对他的尊重会被顿牛一点点消除。他的那些忠诚的粉丝和学术崇拜者,都需要大量的记忆将他们驱散。等到狂热的个人崇拜风浪一过,自己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

接下来,小心翼翼地让步,将微积分的让渡给尼茨莱布,他需要默默倒写一遍自己的证明手稿,还要配合尼茨莱布的工作,如此便能销毁掉所有人关于这愚蠢工具的记忆——人类不知道这将误导他们多久。针对光学,他需要承认自己是错误的,如数家珍般一一将那些光学理论统统扫荡干净。他明白自己是光学核心奠基人,没有什么合作者,为此他必须无比严谨的抹去这部分的内容,特别是可能深远影响到光理论发展的《光学》。然后,在学术会议上,按部就班地输给别人,为此,他要做好别人把赞美从他身上抽走的代价。

用思绪缝制成无缝的大网,将所有人的思绪笼罩,包裹,然后封死。此刻,他是抽走人类智慧大厦最底层积木的破坏者,是还原这个世界原本面貌的推手,也是无数接力的伟人中一个重要的关键的齿轮。完成这部分工作后,他大概只会剩下不到一半的记忆寿命了。

他的思绪飘荡起来,身上沉重的使命压得他胸部有些憋闷。顿牛走出门外,来到码头旁,雨点从泰晤士河的涟漪中升起,盘旋,扶摇着飞向大气。他甚至幻想未来功成名就之时的场面,大概已经将经典力学彻底推翻了吧,三大定律也该消灭殆尽,人类再也不必为这些错误的概念付出自己一生甚至自己子子孙孙的一生了,伴随着《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消失,天上的星星,将被顿牛宣告自由,而不是被那些幼稚的方程式所约束在窄窄的轨道上音速,二项式,三棱镜,还有杂七杂八的,形形色色的学问,都会聚拢到他这里,一并擦去,接下来的工作就交给略利伽他们接力吧。
而他将躲避瘟疫,回到自己的家乡,安心度过自己的晚年时光。不过那时候自己将变得一无所知了,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做做小手工,然后再抹去点幼稚的几何证明题,或者是收回一两个儿童手工日晷,对人类的影响几乎为零了。
顿牛此刻还能清晰预料到,临终那会是怎样的景象:一年年过去后,看着自己弱不禁风的身体,逐渐缩小,记忆大量流失,甚至忘记最基本的字母发音。他一天能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人生的尽头——他被助产医师送回母亲的子宫,在温润的,粉红色的甜蜜温床中,丢弃掉他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包括他热爱过的小仓鼠和日晷,为数不多朋友和默默支持他的亲人,谦逊的学生和谆谆教导他的老师,当然,还有他不懂事时狂热追求的群星和光——群星会害羞地红着脸,抛以顿牛令人痴迷的媚光,而光的仙子会翩翩闪动它迷人的翅膀,环绕在一行行浮动的镜片和街巷。他也是爱上过这迷人的万物之理的孩子,他也曾是个茫茫宇宙的虔诚信徒。但凡他所知道的结局没有那么残酷和压抑,他也不会选择今天这种卑鄙至极的手段,来摧毁掉无数狂热追寻着真理的孩子,如他一样一度痴狂于宇宙真理的,懵懂无知的孩子,可惜,只可惜……

——上帝要将光明和混沌都压缩成黑暗,在他钻进无限小的魔术帽之前,他要抹去所有的观众。

顿牛踱步在冷清的街巷,脚步声从身边传到他的脚底,望着乌黑的天空,皎皎月光冰冷地拍打他的脸颊。

——如果那些真理最后会引领毁灭,如果自大的人类继续荒谬的实验…胡扯,那根本就不是为了真理,没有什么真理值得付出所有的生命,包括宇宙的生命。

顿牛的目光缓缓流向月亮,他匆忙地从末日赶来,却只能不停遗忘,变得越来越庸俗,越来越无知。别人的时间向量纷纷流向未来,而他逆流而上。

两行月光不住流回他的眼眶。

【如果没看懂文章,请看这里】

人类突飞猛进的物理学研究最终发展到“肆无忌惮”的地步,高能粒子对撞意外触发了宇宙坍缩(类似于宇宙膨胀的反演),因而彻底摧毁了太阳系文明基础。坍缩的影响这里可以简单理解为无限加速的熵增。蔓延的尽头是整个宇宙陷入熵幸存者在坍缩的影响到来之前率先启动了“反演时间”的计划,他们中最为伟大的科学家纷纷进入了坍缩的虫洞,试图抹去人类的物理学来阻止坍缩带来的毁灭,并且通过时间反演让宇宙回归奇点。这是一代代的伟大的科学家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拯救运动,而本篇讲述的正是这次接力中牛顿的一生。

分类: 日常

蓝色萧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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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条评论

Reason · 2022年1月11日 上午9:39

接受自己犯下的错误还是难的,哪怕不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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